此时,朱棣道:“那镇江的人……拿住了吗?”
张安世道:“陛下……已经拿住了,就在昨天夜里,模范营的教导,带着一队模范军的人马与锦衣卫千户陈礼,亲去拿人。”
“就在镇江的西津渡口已将人拿获,连夜送到了京城,臣请陛下召大臣御审,其实就是想将这幕后之人入宫,他人在宫中,就等于被隔绝了消息,外头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一无所知。”
朱棣扫视众臣,不禁心情豪迈起来:“看来……逆贼就在朕的臣工之中了。只是不知,他听了你的话,此时心里会作何想。”
张安世也乐了:“这样的人死性不改,哪怕天塌下来,应该也是一副与自己无关的样子,许多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
朱棣颔首:“他的那亲信……现在在审问吗?”
“其实……”张安世道:“根本不必审问。”
“不必审问?”朱棣诧异地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道:“陛下,臣不是说了吗?去收购黄金的人,一定是幕后之人的心腹,要嘛就是至亲,若是心腹,怕是要审一审,可若是至亲呢?”
朱棣又是恍然大悟,接着双眸如刀锋一般在群臣之中掠过,口里道:“此人……是朝中哪一位卿家的至亲?”
张安世便道:“时至今日,还想心怀侥幸吗?出来吧,你的侄儿吕如意都已被拿住了,难道……你还想假装和自己完全没有关系吗?”
群臣哗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朱棣则是死死地盯着每一个人的反应。
朱高炽听说竟真拿住了逆党,也是大感意外,随即,他忍不住乐起来,他身子肥胖,这一乐,倒很有弥勒佛的神韵。
赵王朱高燧一直观察着自己的皇兄,他嘴角微微勾起,带着别有意味的笑容。
在这里,依旧还是纪纲受伤的世界,他依旧保持着跪拜的姿势,一动不敢动,听到张安世捉到了逆党,只觉得体内血液翻涌,差一点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谁能想到,他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竟成了别人的垫脚石?
解缙的脸色极为难看,他巴不得这逆党永远不被人查出,一旦被人查出,岂不正助长了勋臣的权势?马上得天下的人,将来莫不是还要参与马上治天下?
这非国家之福,更非社稷之福。
就在这朝中的混乱之中。
终于,有人长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气声此时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接着便见那穿着麒麟衣的老人,徐徐站了出来。
他脸色还算平静,只是叹息之间,却不免带着几分遗憾。
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无所遁形,若是自己不出来,不过是遭受更大的侮辱而已。
“好一个聪明的小子啊,只因为兑换黄金,就能将老夫查出来!这是老夫想破脑袋,都无法想象的。事已至此,老夫也不得不佩服了。”
众人纷纷不约而同地看向这老人,几乎所有人都露出了震惊之色。
即便是朱棣,也是大为震惊。
很明显……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所谓的逆党,竟是此人。
朱棣瞪大了眼睛,咬牙道:“竟是你?”
“是老夫……”老人又叹了口气,露出遗憾的样子道:“真是可惜,竟是连一个娃娃都不如。不过事到如今,也无话可说的,只好束手就擒吧。”
朱棣显然是愤怒的,气咻咻地道:“朕待你不薄,你何以要反?”
老人抬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朱棣一眼,随即道:“陛下不也曾谋反吗?陛下反得?别人为何反不得呢?陛下能做天子……想来,别人也可以做天子吧。”
朱棣的脸色更难看了,显然愤怒的气焰更盛了。
殿中骤然之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瑟瑟发抖。
朱棣冷笑道:“朕乃靖难!”
老人露出一丝微笑,这笑里带着几分嘲讽,道:“陛下做了皇帝,当然想说什么就是什么,谋反还是靖难,不过归结于成败而已。”
朱棣大喝:“吕震,你……”
老人正是吕震。
礼部尚书。
虽不算是位极人臣,却也绝对属于能够掌握机要和中枢的人物了。
最重要的是……朱棣很信任他。
之所以信任他,一方面,是吕震在靖难时,是最早投靠朱棣的大臣之一,算起来,他是真正有从龙之功。
另一方面,便是此人一向逢迎朱棣,对朱棣可谓言听计从,让朱棣对他生出许多的好感。
可吕震此时却出奇的平静,虽然他的脸上终究还是有苦涩的模样,却终究没有失态。
朱棣道:“你已位极人臣,何以要如此铤而走险?”
吕震目光炯炯地看着朱棣道:“我有今日,非陛下所赐,是我自己处心积虑的结果……”
顿了顿,吕震接着道:“洪武年间的时候,我不过是一个举人,被授予了官职,奉命去巡查地方田亩的情况,我做的很好,也得到了褒奖,可是……终究因为我举人出身,所以……只赐了山东按察司试佥事,足足过了许多年,才勉强升为了北平按察司佥事。”
他娓娓道来,说话之间,尽显惋惜之色,道:“在江浙巡查田亩肥沃贫瘠情况的时候,我可谓是殚精竭虑,可即便是北平按察司佥事,也花费了我足足三年的时间。”
“此后,陛下要谋反,我人在北平,当然要从龙,我是冒着杀脑袋的风险,跟着陛下你出生入死,你让我留守北平,我也还算安分,可此后,你授予我什么官职呢?不过是区区的真定知府而已。我性命攸关,冒着诛族的风险,最后也不过得了区区一个知府。”
朱棣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
而吕震则继续道:“在我想来,只怕我这辈子是到头了,那时候你已到了南京城,做了天子,好不威风,而我在真定,堂堂功臣,何其凄然。可总算……莪不甘心,还是想尽办法,上下活动,总算是让你想起了我。于是这才入京任了大理寺少卿,再之后,最终因为处处讨好你,这才算功德圆满,成了礼部尚书。”
“你说因为你,我才有今日,这话不对,我能有今日,都是因为自己啊。”吕震苦笑着道。
朱棣恶狠狠地看他道:“难道你现在还不知足?”
吕震淡然地摇摇头道:“并非是不知足,只是我已经赌习惯了。”
“赌习惯了?”
吕震道:“当初因为你,我才从一个小小的佥事,走到今日这个地步。可我知道,在这里……我已到头了,若是还想再进一步,甚至成为宰相,成为王侯,却比登天还难。既然你可以谋反,而让无数人鸡犬升天,那么……为何其他人不可以反,让我再进一步呢?”
“所以你就勾结了鞑子?”
吕震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而是道:“你口里的鞑子,有一点好,他们不似你们朱家一样,是布衣出身,自认为自己继有法统,所以对大臣可以毫不留情。若是鞑子入关,至少他们很清楚,他们是无法统治好这万里江山,也没有办法统御好这万万百姓的,所以……他们懂得如何放权,在大明,我只能为臣,若在大元,许多汉臣,表面上是鞑子的臣子,可实际上,却可以做一个又一个的小皇帝,可能官职相同,可实际上……手中的权柄,却是不可同日而语。”
朱棣笑了:“你倒是实在。”
吕震道:“到了如今,也只能实话实说。”
朱棣道:“可你最愚蠢之处就在于,你竟以为凭你们,就可撼动朕的江山。”
吕震道:“秦始皇和隋文帝在的时候,没有人认为大秦和隋朝会二世而亡,今日的大明,又有多少年呢?这天底下,真正可过百年的王朝,寥寥可数,历朝历代,绝大多数的所谓国家,不过数十年的寿数罢了。”
“当初你的父皇,作乱了数十年,早已让天下怨声载道。他死之后,你又谋反,天下又是分崩离析,即便是今日你登基,其实也不过区区数年罢了,谁又知道,再过数年,会怎么样呢?”
朱棣:“……”
张安世:“……”
张安世听了吕震的话,似乎也猛然醒悟。
其实知道是吕震的时候,张安世第一个反应就是觉得这个人实在愚蠢,好日子不过,偏要作妖,这是找死。
可现在听了吕震的话,张安世却陡然意识到,这不过是因为他自己两世为人,所以有一个固有的观念罢了。
他当然知道,明朝有三百年的江山,可实际上……历朝历代,不知出了多少的政权,绝大多数确实是二世、三世便亡了的。
在他看来,在这个时代造反是找死。
可对这天下许多人而言,可能觉得这时候……恰恰是造反的最好时机。
朱棣依旧紧紧地盯着他,冷冷道:“你何时开始与鞑子勾结?”
“在北平的时候。”吕震很是平静地道:“北平时,我为按察司佥事,负责过互市的事宜。”
朱棣道:“迄今……你又与鞑子的哪一部联络?”
吕震道:“这个说了也是无益,只是你该知道,当初你的父皇可以将他们赶出关去,是因为他们被中原的温柔乡腐蚀了,可如今,他们又在关外,重新开始游牧放马,如今一个个膘肥马壮,元气已经恢复,用不了多久,就可提兵入关。到了那时,你又拿什么抵挡呢?”
朱棣脸上绷得紧紧的,显然已愤怒到了极点,好在此时,他反而冷静,只幽幽道:“你的同党呢,你的同党又在何处?”
吕震抬头直直地看着朱棣,似乎很是无畏,口里道:“没有同党,一切罪责,我来承担吧。”
“你承担得起吗?”朱棣目光沉沉,冷笑着道:“看来张安世说的不错,你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吕震此时低下了头,却是无言。
朱棣眼中依旧聚着火焰,看向张安世道:“朕要他开口,可有办法吗?”
张安世道:“有!”
回答得斩钉截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