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是杨太公用一千五百两买回来的。
只一本。
没法儿,眼下这个时候,只能凑合着让家中的六个子弟一起看了。
他的心在淌血。
姓周的他不是人啊!
这真是缺德到祖坟冒烟了。
可杨太公没有选择。
哪怕这书只能给六个子弟增加一成的概率,可如果不买,那么这一成概率就是别家的了。
对于杨太公这样的人家而言,发家致富的手段,其实根本就不可能是所谓的勤俭持家,至于什么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之类的话,更只是骗外人的。
杨家能累世为官,能积攒如此大的家业,本质就是垄断。
元朝的时候,那统治这里的鞑子根本不懂得管理,所以杨家获得了包税权,也就是在这个地方,只要每年按时给鞑子上缴他们定下的数目税款,其他的事都由杨家来操持,至于杨家收了多少,怎么收,就不是鞑子们管得了的了。
借助这些,紧接着就是垄断土地,田地都在手里之后,便将大把的钱粮堆砌在子侄们身上读书。
别人没钱买笔墨纸砚,杨家笔墨纸砚管够,别人请的是落第秀才来教授人学问,杨家请的是举人,甚至是致士的进士。
别人一家子甚至一族人供一个子弟读书,杨家供十个二十个。
正因如此,对于杨太公而言,所谓的读书,本质就是垄断,是零和游戏,这泰和县不只是杨家,但凡是大户人家,无一不是如此。
他们当初卷赢了别人,如今成了人上人,有诺大家业,有数不清的田地,子孙开枝散叶,自然而然,也就形成了路径依赖,改不了了。
只可惜,睿智如杨太公,这一次终究还是棋差一着,因为有人比他更狠。
输了就是输了,输了就得乖乖给钱,即便是一千五百两一本,这也是友情价了。
虽然有人提议说可以去隔壁县买,可杨太公却知道,这是徒劳的,因为买不到!
杨家天生就是人生赢家,人生赢家怎么会不懂隔壁县的人生赢家们会想什么?
甚至杨太公心里还很庆幸,好在没有被泰和县的黄家、李家买了去,这两家也是大族,当真被他们全数买了去,肯定是除了供自己的子弟来读,其他的统统都要付之一炬。
姓周的虽然黑心,可终究只是粗浅的囤货居奇,自知自己商贾出身,子弟们也没啥出息,不过是黑一笔银子罢了,高价总还能将书买到。
这般一想,到底心里平衡了,想来这泰和县的大户,舍得花钱买的也不是少数,花了这么大笔银子,大家又回到了同一起跑线上,却总比被别人家起了先手,占了先机要强吧!
这第二版,他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便延续了看第一版时的情绪操守,口里又是怎么都忍不住的骂骂咧咧:“姓张的他不是人。”
照例还是第一版的套路,只是纸张更劣了,几乎已经到了翻一张毁一张的地步。
以至于杨太公都忍不住觉得神奇,这等的劣纸,是怎么造出来的?
只是这书里的内容,确实有许多让人眼前一亮的感觉,唯一美中不足之处,就在于……很快就到达了欲知后事如何的环节。
“卑劣!”杨太公气得脑壳疼,骂了一句,终究又觉得这样骂人有失自己身份,便又努力地压住自己的火气。
“老爷,老爷……”管事的又来了,气喘吁吁地道:“书铺那儿……现在又围了不少人。”
杨太公看了管事一眼,皱眉道:“就补货了?”
他几乎要窒息了,若是这个时候就补了货,那他岂不成了冤大头了吗?
“倒也不是,而是书铺在兜售邸报。”
“邸报?”
“起初大家也没什么兴趣,可有人先买了,却见那邸报上头第一篇,就是陛下要求科举之中策论合格,方才可录取功名的诏书。”
杨太公一听,顿时挑眉,策论合格……
策论一直都有考,只是考官们根本就不侧重这个,于是大家也就慢慢地将它不当回事了。
反正随便写点啥,只要八股写得好,便能金榜题名。
只是这一下子,杨太公却是起心动念了,他神色渐渐凝重起来,下意识地道:“书铺子那儿,不少人在抢购吧?”
“正是。”管事道:“大家伙儿都说,这策论若是没考过,岂不白费了功夫?”
“还有读书人说,策论最考验的就是当下对家国大事的理解,若是连宫中和朝中近来的奏对和旨意都不知,怕是文章作不下去。”
“姓周的又去抢购了?”杨太公一听,心里一惊。
“这倒没有。”管事道:“那邸报据说供应很充足,单单咱们县,就有上千张!”
“而且据闻,往后每月会供应三份来,这样讲来,实在没有捂着的必要,且这邸报便宜,五十文钱便是一大张……”
杨太公顿时就道:“那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的,赶紧去买十张来。”
当下,管事连忙去了县里,到了下午的时候,才将邸报买了回来。
这杨太公是有见识的人,只一看这邸报的内容,就晓得这绝对是正宗从通政司抄录来的。
五十文一张,也只是对于杨太公而言便宜而已,可对寻常百姓,却已算是难得了。
他细细看过后,心念一动,抬头对管事道:“从今往后,但凡有这报纸,都买十份,按时放在老夫的书桌上来。”
管事道:“老爷,这考完了也放?”
杨太公眼眸一张一合,若有所思的样子,口里道:“你懂什么,以往也会有京里的消息来,可这些消息,要嘛是真假难辨,亦真亦假,要嘛就是抄录的人有错误,有时候,一句话出错,意思就差之千里了!”
“你不要小看这样的邸报,这里头看上去都是官样文章,可看得懂的人,却总能看清时局变化,还有未来朝廷和各地官府的动向!里头的奥妙多着呢。再者说了,让子弟们多读读,不但做策论有用处,将来若是他们真能考上功名,也大有裨益。”
管事听罢,自是连忙应下。
杨太公则继续看邸报。
越看,越觉得此时朝中的动向似乎有些不同。
“怎么有太祖高皇帝时期的风气了?”杨太公放下邸报,陷入沉思,而后下意识地道:“还有,诛灭一个县令三族,照理朝中一定有人上奏为其求情,毕竟过于严厉!可为何朝中解缙人等竟是不发一言,不见他们的奏疏?是邸报里没记,还是……他们嗅到了什么?”
“还有,皇帝下旨命太子去迎自倭国返航的郑和,如此恩隆,可见来年的下西洋,已是不可避免了。”
“苏州和松江的水患总算是定了下来,陛下又恩准免赋一年,不是这几年国库艰难吗?何况陛下好大喜功,怎的这时候……又肯慷慨解囊?”
杨太公皱着眉头,细细思量着,慢慢地消化着邸报的内容。
很快他坐不住了,忙是到了自己的书房,取了笔墨纸砚,开始给远在京城的儿子杨相修书。
“杨相吾儿,为父尚安,今闻京城动向,有一言告诫,谨记、谨记:吾儿会试高中,县中已来报喜,为父心中甚慰,你在京城,不久即可选官入朝,他日入朝与否,都需谨言慎行,尤不可妄议国政,更不可言涉及宫中事,凡有人与尔议此事者,吾儿当避之,且记此言,不可鲁莽。汝母亦安,勿念!”
写罢,立即将书信封了起来,又命人用快马送出。
杨太公有一种预感,未来的朝局,一定会有剧变!
虽然他不知道变故是什么,却知道,但凡有变,势必有人抨击,而解缙为首的这些人,这样以天下为己任,擅长评议朝中长短的人,都表现得如此沉默,那么一定是因为风向不对。
这个时候,他那儿子若是不能谨言慎行,到时可能就成了出头鸟,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脸色凝重地送出了书信,依旧还是觉得不放心,于是又吩咐人道:“再说一遍,有最新的邸报,立即去买,不要怕耽搁功夫,买十份,不,买三十份,要发付给族中各房的人看,还有族学那里,要进学的也都看看。”
随即,又拿起那邸报,看着里头一丝不苟的官样文章,眼里复杂。
…………
代理的书商们疯了。
他们起初以为,如此大量的书和邸报投入市场,只怕到时要回笼资金,要困难得多。
所以此番进货,其实是冒着巨大资金风险的,压力太大了。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完全出乎了他们的预料之外。
所有的书,分发去各府各县,所有的铺子在一个多时辰之后,居然火速地派人往省城。
售罄了。
统统售罄了。
补货,赶紧补货。
这天下……怎么突然冒出了这么多的读书人了?
就在疑窦之际,等有人说出了实情,这书商们才恍然大悟。那些人疯了……不对,那些人没疯,一个个都精明过头了。
可不精明的人,能诗书传家,能在这四乡八里的地里,成为人上之人吗?
省府这边的货,其实也已告罄,于是只好让人带着大量的预购金,去请张安世加印。
眼看着这金山银山就在眼前,手里没货,这还能让人不跳脚吗?
不只如此,邸报的销量也远远超出了预期,两日之内,居然也销量一空。
一方面是价格在读书人的承受范围之内,另一方面是受策论的影响,还有一个方面,其实是一些人对于信息有着巨大的需求。
听闻订购的不只是读书人,甚至还有不少的商贾,哪怕是衙中的官吏,也愿订购。
可能在京城的人,或者是在后世经过了信息爆炸洗礼之人无法感受的是,在古代的信息条件之下,想要得知信息是很难的。
哪怕是朝中的信息,等到了天下各州府的人知道的时候,其实这消息已经转了十几手了。
可能一个月前,皇帝胃口不好,请了御医看病,一个月之后在某个地方,这信息就成了皇帝在吃屎,而且还吃的很开心。
哪怕是地方官府,他们委托专门的人去抄录邸报,带回来了解朝廷的动向,其实获取信息的成本也十分高,一方面,府县在京的人手有限,不可能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即就派人日夜兼程的赶回来,他们可能是搜罗了一个月,或者几个月的信息之后,再一并送回。
等那个时候,你再见到,其实黄花菜都已经凉了。
另一方面,抄录者往往都是寻常的文吏,干的却是跑腿的差事,知府、州官和县令们向来对于吏员都有一种天然的不信任,这些抄录下来的邸报,可能只是一个疏忽,意思就完全不同了。
现在刊行的邸报就显然不一样了,这明显是通政司那边放出来的原版,而且大量印刷,那么势必在印刷之前,就进行过一次次的校对和审查,几乎可以杜绝到出错的可能!
主要是它们有利可图,基本上可以确保十天刊行一版,而后火速地通过各处商路至各州府发售。
当然,等大家能买到的时候,可能确实是在十天,甚至一个月之后,可也比从前的强得多。
于是,单单江西这边的代理,就收到了七万份的订购!
这绝对是一个恐怖的数字,也就意味着,继这一年一刊的八股笔谈,书商们通过和张家的合作,又多了一个稳定的财源。
此时大家算是服了,于是疯了似的派人往京城催货。
而京城这里,又得到了无数的订单,不得不拼命加印!
哪怕赶不及院试了,市场上对此的需求依旧还是巨大,毕竟……五十万一售而空,可绝大多数的读书人,依旧还没有买到第二版。
张安世不得不定下了加印三十万本的目标,除此之外,根据各省传来的邸报订购量,预备发布第二版的邸报。
这邸报,张安世可是从不夹藏其他东西的,里头所有的内容,都由通政司进行整理和校对,张安世只负责维护渠道,进行排版印刷即可。
至于其他的盈利手段,现在还不能动,时机未成熟。
这巨大的印刷缺口,也带来了印刷业的繁荣,除了几乎整个京城的印刷作坊如今都与张家进行合作之外,张安世也打算在栖霞渡口这儿,兴建一处规模庞大的印刷作坊。
朱金为此,又开始忙碌,他现在其实有点被这操作吓疯了。
一本书卖八十万本,是什么概念?
可怕的是,这八十万本,可是每一本三两银子,刨除掉书商的微薄利润,运输的费用,以及印刷的成本,剩余的纯利润,也是朱金想都不敢想的。
一船船的银子,现在已开始往京城这里送了。
那张家,在渡口那儿,只建了一个仓库,就那么一个临时仓促,却是数不清的金银随意堆砌。
没办法……实在太多了,日进金斗,数银子都数不过来啊!
为此,张安世已招募了不少信得过的壮力,让他们守着。
张安世都不禁为自己的义举感动得要哭了,总共招募来的七十多人,没一个保护他自己,全是去保护银子的。
自然,现在京城已经骂声一片了,不少读书人晓得了地方上的情况,有的通过家书,有的是从南直隶各州县的反馈,各种叫骂声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