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杨婆子并不知道绿丫的心思,只是在那里和辛婆子说:“老姐姐,你说的不错,这家子主人,的确是善心人,只是不晓得奶奶这样,等爷回来了?”
辛婆子伸手出去摸下杨婆子的额头,觉得她额头上没那么热了才笑着道:“老姐姐,你安心吧,我们爷更是个好人,再说这后院里的事,全是我们奶奶做主。”杨婆子这才安心,辛婆子又和她说了几句,见她面色疲惫异常,也就让她安心躺下,自己拉开门出去。
绿丫听到辛婆子开门,急忙隐到旁边,辛婆子并不晓得绿丫在门边站着,出门后就径自走了。绿丫等辛婆子走后,才从藏身的那个角落出来,眼里已经全是泪,又怕辛婆子转回来,急忙离开这里。临走前忍不住往杨婆子住的地方瞧去,这是自己的母亲,可是现在,认还是不认,全都压在心上,不晓得该怎么说。
绿丫几乎是混混沌沌进到屋里,容儿已经扑上去:“娘,您去了哪里,我很想您。”女儿娇滴滴的声音把绿丫从那混乱的思绪里拉出来,她几乎是一把拉住女儿:“娘只是出去了一趟。容儿,娘不会不要你。”
容儿的头微微一侧:“娘,您今儿怎么了,您怎么会不要我。我可是最乖的小孩子。”绿丫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眼泪已经成串般留下。原先是一直都当自己没有亲人了,可是现在,怎么可以不当?
“啊,天下还有这么巧的事?”秀儿和榛子听绿丫说了,脸上都是惊异之色,榛子忙道:“只怕是人有相似,这天下长的人也相似的也很多。”秀儿也点头:“这么十几年了,哪有这么巧的事。那种红色梅花棉袄,哪家娶新媳妇不做一身。”
绿丫的声音越发哽咽了:“不一样,那声音都是差不多的,还有那眼。你们晓不晓得,娘把我卖进屈家时候,最后看了我一眼,就是那样的,那样的眼。”说着绿丫就伏在桌上哭起来,杨婆子来到张家也有三四日了,身子渐渐平复了。辛婆子已经来问绿丫,说杨婆子要给她磕头。怎么能受自己娘的磕头,可是这要认,万一……。
绿丫不得不承认,做了母亲之后,首先护住的是自己的儿女,而非生了自己的母亲。这种感觉,秀儿和榛子都没有过,榛子是不会觉得叔叔婶婶是什么好人,秀儿本就觉得自己的爹不是什么好人,而娘的无能为力,秀儿也是瞧在眼里。
无能为力?秀儿突然想到这话,伸手去摸绿丫的胳膊:“绿丫,你也别这样难受了。你娘说不定是无能为力,才卖了你,只是不晓得你爹他,是不是?”
“六两银子,对穷人家来说,已经是卖女儿能凑来的全部,可真要治病,不过杯水车薪,绿丫的爹只怕也……”榛子说了半截才道:“不如这样,先让人去你家乡打听打听,瞧瞧情况可像杨婆子说的那样。”
若娘真的无能为力才卖了自己,绿丫想抓住救命稻草样抓住秀儿的手:“你说,我娘她,是不是真的无能为力,我还记得的,记得祖母待我们十分不好。可是,我还有弟弟妹妹的,为什么他们也……”一个都不在了,虽然弟弟调皮,可是妹妹很可爱,总是会在被祖母骂了后,悄悄地来安慰自己。
久远的记忆翻江倒海般从心里浮现,弟弟妹妹,其实容儿她,长的和妹妹更像,特别是那笑起来有些腼腆的神色。榛子和秀儿相视一眼,只怕绿丫的弟弟妹妹,也是凶多吉少。
主意就先定下,让人去杨婆子的家乡打听杨婆子说的话是不是真的。绿丫得了主意,更加坐不住,想着回家让人安排去打听。秀儿和榛子也没拦她,等绿丫走了,秀儿才道:“这遇上了,也不晓得是好事还是坏事?”骨肉团聚本是好事,可若骨肉是那种饿狼似的,倒不如不团聚的好。
榛子也想到这层,微微一顿就道:“我觉着,绿丫这么好,只怕她的娘也是个善心的。”秀儿嗯了一声,有些憧憬地道:“要是绿丫寻到娘,那我们也就,也就知道被娘疼是什么样了。”从小到大,秀儿从娘那里得到的,只有哭泣,从无别的。娘是真正的无能为力,纵然她抚到自己脸上的手,也是温暖的,可那种无能为力,有时会让秀儿痛恨,如果娘没有那么温柔,或许可以和屈三娘子争个高下?但这种想法,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绿丫进了家门,正要去交代辛婆子,让她寻人去杨婆子的家乡打听打听,杨婆子的遭遇是否像她说的那样,就听到耳边传来容儿娇嗲的声音:“婆婆,你给我绣的荷包,真好看。”
杨婆子瞧着面前的容儿,虽然容儿穿着远比自己小女儿好,可那张脸,还有这脸上的神色,竟让杨婆子觉得,又看见了小女儿。想起投井自尽的小女儿,杨婆子就又愧又悔,保不住大女儿,可连小女儿都没保住。甚至,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容儿脸上的笑容越灿烂,杨婆子的眼就越花,终于眼泪从眼里流出,想上前抱下容儿,就像当初在整日劳作之后,把三个孩子挨次抱住一样。手刚伸出去,杨婆子的手就怯生生地缩回去,这是主人家的女儿,是该叫小姐的人,而不是能被自己抱在怀里,疼爱的女儿。
“娘!”容儿已经瞧见旁边的绿丫,叫出声的同时就上前扑到绿丫怀里。绿丫下意识地把女儿抱在怀里,容儿已经把手腕高高举起:“娘,您瞧,这是婆婆给我做的荷包,真好看。”
杨婆子瞧见绿丫,往她脸上一瞧就有些惊讶,原来没注意,但现在可以瞧出来,这面容竟有些熟悉。辛婆子已经推杨婆子一把,杨婆子忙从思绪里回来,打算跪地给绿丫行礼,绿丫急忙转身,没有受杨婆子的礼,而是对辛婆子道:“今儿去了王姑姑那里,她说这家里来个人,也要去打听清楚了。你寻个人去杨……”
绿丫强迫自己和平常一样把话说出来:“去打听一下,如果确实遭遇像她说的那样,就留下,若不是……”绿丫快速进屋,把头埋在女儿的衣服上,不让自己的眼泪被人瞧见。
辛婆子惊异地看向绿丫,怎么会这样?可很快她就道:“这也是常事,老姐姐,你放心,这遭遇定是实在的。”杨婆子在短暂的惊讶后也点头:“是啊,我的遭遇,”接着杨婆子就摇手:“不提了,不提了。”
辛婆子怎不明白杨婆子的心,也叹一声气就去寻人,让他去打听一番。
杨婆子的家乡离京城不过二十来里,很快就打听了回来。辛婆子听的许多细节,倒先狠狠地哭了一场,这才前去禀告绿丫。绿丫听的辛婆子的话,那镇定再也装不下去,只是含泪问:“那姑娘,跳井的时候,有多大?”
辛婆子先愣了愣,接着就道:“九岁,还是十岁,反正极小,哎,这童养媳日子过不好也是常见的,可这竟然能跳井,可想这日子过的有多苦。我听打听的人回来说,常日连饭都不得吃。”
妹妹她,竟没活到十岁,该想到的,绿丫眼里的泪往下流,辛婆子以为是绿丫心善,才会这样为杨婆子流泪,小心翼翼地问:“这事已经问清楚了,那奶奶,是不是要老姐姐就在家里?”
当然要在家里住下,可是,不是下人,绿丫站起身,辛婆子还以为绿丫是要杨婆子进来,急忙道:“奶奶,这老姐姐,就在外头侯着呢,要说勤快,她可真勤快,就这么两天,已经做了好几样活了,奶奶……”
辛婆子的话里带上惊讶,因为已经看见绿丫挑起帘子就冲了出去,辛婆子急忙追出去。绿丫瞧向那站在檐下等候的人,那是自己的亲娘,是离别十五年再不得见一面的亲娘。
是既恨过又怨过但又希望她还能来赎自己的亲娘,可是从不知道,过去的十五年,她过的那样苦,丧夫丧子丧女,流落为丐不得一顿饱暖。
杨婆子正心急如焚地等在那里,就见绿丫冲出来,倒吓了一跳,难道说自己不能留在这家,刚要给绿丫跪下,绿丫已经拉住了她的胳膊:“娘,您还记得我吗?”
这一声娘,埋在绿丫心里已经十五年,脱口而出时,绿丫才发现,这声娘叫的,并没有那样艰涩,而是带有几分期许。
这声娘让杨婆子吓的愣住,辛婆子也好不到哪里去,绿丫看着杨婆子脸上惊讶神色,声音还是带有颤抖:“娘,您可还记得,我叫什么名字?”
绿丫,我的绿丫。当杨婆子颤抖着声音把这句话说出时,绿丫已经泪流满面:“娘,是的,我是绿丫,我是你,”六两银子卖掉的亲生女儿啊。
杨婆子也想到这事,心里竟是百味杂陈,乍见女儿的欢喜没有多少,剩下的多是愧悔。辛婆子现在是完全明白出了什么事,急忙上前道:“奶奶,老……,还是赶紧进屋说吧。”
绿丫嗯了声,可眼竟没舍得从娘脸上移开,十五年,竟然已经十五年了。当各自坐下时,两人的手还是紧握在一起没有分开,辛婆子请她们两人进去后,守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