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啷”一声,一个玻璃杯应声而碎。
从昨天到今天,这已经是柳晋文摔掉的第三个杯子了。
张力和阮成胜闷头抽烟,张云霞站起来,默默拿过扫把撮箕,将破碎的玻璃杯和四处飞溅的茶叶扫干净。
“娘卖x的,孟宇翰狗东西,欺人太甚!”
柳晋文余怒未息,又重重一掌拍在桌面上,钢笔信纸跳起老高。
柳俊原本怒气冲冲,见五伯比他脾气还足,倒不好说什么了。
“小俊,叫你爸赶紧回来,在那个劳什子党校学什么东西?再不回来,向阳县的天就全变了!”
柳晋文气哼哼地道。
“嘿嘿,那是地区安排的,你当我爸愿意呆在那破地方啊?”
“咦,小俊啊,不是听说周先生如今是正厅级了吗?和我们宝州地区龙书记一样大的官啊,怎不叫他出面打个招呼,叫地区把那个孟宇翰调到别的地方去呢?”
阮成胜忽然发现新大陆似的叫嚷道。
柳俊苦笑道:“周先生那个正厅级,管不到宝州地区。”
阮成胜他们不是体制内的人,对官场错综复杂的关系搞不大明白,柳俊也不好多解释。不过阮成胜的话倒是提醒了柳俊,让他想起一件事来,看来还得再去省城跑一趟。
“哼,地区那些大脑壳听不到我们农民伯伯的意见,我们就闹点响动出来,叫他们听一听!”
柳晋文说道。
“怎么,五伯你又要搞一个‘人大代表事件’出来?”
柳俊带着点调侃的意味道。
“咋的?不能弄?”
柳晋文眼珠一瞪,气哼哼地道。
瞧这架势,是要玩真的了。柳俊吃了一惊,忙道:“五伯,你打算怎么搞?”
“哼,我叫上红旗大队所有的支书大队长,到县委去闹去,他孟宇翰凭什么调走江书记?”
柳晋文这话有点夸张,不过也不算太离谱,红旗公社二十一个大队,不说每个支书柳晋文都能叫得动,叫个十二三个估计问题不大。
一则柳晋文名声在外,二则如今柳家山财大气粗,临近的大队都想和柳支书套个近乎,指望柳支书给他们也建一两个工厂风光一下呢。柳晋文真要这么一闹,怕是动静小不了。
“对,就是这么搞!”
柳晋文又一拍桌子,像是下了决心。
“支书,这么搞不好吧?”阮成胜有些担忧地道:“如今我们摊子大了,无数人睁大眼睛盯着呢。”
阮成胜的担忧也有一定的道理。若往后推几年,尤其是碰上以引进外资多少来确定一届zheng fu政绩如何的大环境,像柳家山这般规模的队办企业集团,不要说向阳县,便是宝州地区的大头头,都要给三分脸面。北方著名的那个“xx庄”,其庄主牛起来的时候,可是连直辖市市委书记的话都未必放在心上。
但是现在,时机未到。
从上到下,对柳家山这样快速发展,堪称“疯狂扩张”的大队工厂“集团”,都还抱着一种观望甚至是略略敌视的态度。这个时候做出头鸟,怕是不但帮不到江友信,还会将自己搭进去,甚至会牵连柳晋才——哈呀,你柳晋才的亲信就硬是动不得?换了个工作,还怂恿群众闹事?
“有什么搞不得?”
柳晋文怒道。
阮成胜吞了口口水,不吭声。他也知道晋文支书的硬脾气呢,这时候和他顶起来,十分不智。
柳俊摇摇头,说道:“五伯,是真的搞不得,不划算。”
柳晋文瞪大眼睛看着他,等他做解释。
于是柳俊将可能牵连老爸的担忧说了出来,大革命才过去几年,zhong yang目前也没给个十分明确的结论。一大批平反的老干部对“群众运动”深恶痛绝。虽说柳晋文发动支书大队长一类人去县委请愿不能和“群众运动”划等号,总之有聚众要挟的嫌疑。
柳晋文对柳俊的话还是很听得进去的,事实证明,这个侄子年纪虽小,但言出必中,到目前为止,尚未有过任何大的失误。尤其听说可能会牵连到十二弟,柳晋文立马就犹豫起来。
十二弟做了向阳县的革委会主任,乃是柳晋文最感荣耀的事情——百年以来,柳家山柳姓宗族里第一个县太爷啊!
至于建起数个工厂,赚了上百万的家当,在柳晋文这种老派人眼中,反倒等而下之了。
“难道就这么算了?”
柳晋文兀自不肯服输。他老人家争强好胜一辈子,从来没有过这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时候。
“嘿嘿,也不是就这么算了。咱们人不闹,写信反映情况总可以吧?五伯,就按你老人家刚才说的那个主意,叫大伙给县委和地委写信反映情况,实事求是就好,江书记在红旗公社,确实做得很不错,没必要夸大其词。不过……”
“不过什么?”柳晋文急切地问,不待柳俊答话,就催促起来:“哎呀小俊,你快说啊,怎么也跟那些个当官的一样,说话一点不直爽!”
呵呵,如此xing急的老倌,倒真是少见。
“……不过要注意两条,第一,不能写联名信。这个联名信一写,人家就会想,是不是有人在搞串联啊?这个搞串联的人是不是柳晋才授意的啊……”
“唔,是这个理。那第二条呢?”
“第二条就是,你只要人家写信反映情况就是了,怎么写,那是人家的事,不要搞成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时间上,也应该注意先后,不要一起寄出去,要岔开来,有先有后。收信的对象也要不同,譬如寄到地区的信,一部分寄给龙书记,一部分寄给周主任,还有一部分可以寄给地委办公室……”
张力毕竟是农机厂的副厂长出身,闻言连连点头:“小俊说得有道理,这么搞确实比联名写信效果要好。”
柳俊微微一笑,其实这只是上辈子在台资厂打工时使用过的小伎俩罢了。那个台资厂大得要命,几千上万人,来自不同省籍的人各自结成一派,为了一点蝇头小利甚或只是一个意气之争,相互勾心斗角。这个分开写信反映某人情况的办法,就是在台资厂勾心斗角时搞出来的。
分开来反映,显得反映问题的人很多,所述侧重点各不相同,又显得被反映者问题也很多,不止一点两点的。而时间上有先有后,就能不断给上级领导提个醒——这个事情尚未解决啊,不能掉以轻心!
如今具体情形虽然不同,料来上位者的心态总是一致的。
柳晋文沉思稍顷,点头道:“这个办法瞧来行得通呢。”
“那好,五伯啊,这事就拜托你了。我先回去了。”
“慢点,小俊,还有个事,你说的那个和公社合作建五金厂的事,还要不要搞了?”
柳俊诧道:“当然要搞了,为什么不搞?”
“可是如今江书记都已经不在公社了……”
柳晋文恨恨的,似乎不想便宜了周冠雄。
柳俊笑道:“五伯,两码事,不管谁当书记,都该为红旗公社的父老乡亲办实事。不能扯在一起。老实说,只要他周冠雄一心一意为红旗公社的社员群众办事,我也一样支持他。”
“小俊,这话说得有气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