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云愣住了道:“老丈适才一名公子走出门来您有见到么?”那老人好似聋了一般尽管卢云三次来问仍是爱理不理的神气卢云啧了一声颇见不耐霎时伸手去摇。
手指才一碰上臂膀那人身子一震手中镰刀坠到地下他转头望向卢云眼中满是怒气。卢云见他神色凛然一时心中竟是有些害怕他往后退开一步不由自主地拱了拱手道:“对不住。老丈不理我……所以我就……我就……”
那人目光缓缓从卢云身上移开低头道:“不打紧郑年岁已……”他咳了咳、顿了顿改口又道:“郑某年纪老了苍视茫、力乏耳背听不到说话。还请爷台见谅。”
卢云呆了半晌心道:“这园丁说话好生文雅。”看这老人眉清目秀气宇不凡别要也是个落第秀才出身。回想自己当年不得志心中微生同情眼见那人缓缓弯腰俯身去取地下镰刀卢云眼明手快当下抢先蹲下便要替他捡拾。
正在此时一只手挡了过来在两人之前抢先拾刀卢云心下一凛沿着那人手臂看去面前一张尊贵清白的面孔含笑望向自己正是杨肃观。
卢云见他还未远走一时又惊又喜笑道:“你连椅子也没沾边走得恁煞急了。”说着携住他的手道:“你要不喜欢待在府里不如咱俩去喝杯茶。”
杨肃观微微一笑从卢云掌中抽出手来道:“卢知州您是真不懂还是故意不懂?”
卢云淡然一笑道:“杨郎中该懂的卢云一定懂。”他向前一步搂住杨肃观的腰道:“不该懂的卢某比牛还笨就是开不了窍。”
杨肃观望向卢云两眼睁得大大的好似极为诧异。慢慢地只见他面泛笑容竟尔大笑起来。卢云也陪着笑了几声他想起杨肃观这几日行踪不明便问了。“这几日你究竟去哪儿了?大家都好担忧呢。”
杨肃观听了这话霎时收拾笑容神态极是庄严。秋日傍晚晚霞绚烂远处皇城楼阁光芒返照帝王天威望之极为刺目。卢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一人躬身驼背偊偊独行正是方才见到的那名园丁。
卢云低声道:“杨郎中你师父究竟怎么死的?你可知道么?”
杨肃观静默半晌并未回话。过得良久忽道:“卢兄你饱读诗书一向极有见地你能否告诉我这世上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卢云有些愣了什么好人坏人、是非分际当属崇卿这年纪的孩童来问杨肃观堂堂一个大进士微言大义入目何止万千竟会问下这道题目。卢云沉吟一会儿答道:“杨郎中既然问了我这也答了。儒家言道求本于仁。能得“仁”者便是好人。”
杨肃观侧目看了他一眼道:“仁?那是什么意思?”
卢云含笑道:“夫子有言:“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乎心止于行可以近仁乎。”他见杨肃观不置可否当即蹲在地下就着泥土写了个“仁”字。
卢云伸指向地道:“您瞧这个仁字左边是个人右边是个二仁者二人也。两人之间的事便是“仁”了。凡事都替另一人想那便是乎心。待得所作所为皆是为旁人好那便是止于行。两者皆备也就差相仿佛了。”
杨肃观哈哈一笑道:“知易行难恐怕天下没几人做得到。”
卢云伸手自指又朝杨肃观一指道:“杨郎中此言大谬。仁无所不在便仅你我两人在此也可以有“仁”。”他见杨肃观衣襟上沾着枯草当下举手起来伸手替他拍落。道:“仁不见得要抛头颅、洒热血也不见得要英雄伟业。便是虫蝇小事也可以近仁。只要心里存着善念即便施舍一碗饭、送出一杯水在那舍己为人的一刻都能让夫子动容。”
杨肃观默默望着他忽地颔道:“卢云您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无怪仲海这般敬重你。”
二人相识以来什么时候这般情真意切地说过话?卢云脸上微红有些受宠若惊摇手道:“书呆子一个有什么了得?杨郎中如此谬赞可真折煞我了。”
杨肃观微微一笑霎时低下头去闭上了双眼。卢云见他似在思索什么一时不敢打扰只静静等候说话。
天色渐晚远处家丁提着灯火过来秋日凉风徐吹让人胸怀大畅。卢云一旁守着只见杨肃观仍是一动不动只在垂闭目好似老僧入定。卢云见伍府中灯火亮起想起顾倩兮还在等候自己回去便道:“天色暗了我得走了。咱们改日再聊吧。”他正要起身忽见杨肃观双目睁开他伸手出来拉住了卢云道:“卢兄你若当我是朋友可否回答一事。”卢云过去虽不与此人亲近但现下杨肃观故旧凋零处境大见孤单如何能弃他而去?慨然便道:“杨郎中只管问。在下只要知道便不会隐瞒。”
杨肃观露出欣慰的笑容当下颔道:“吾师身死之时你是第一个见到他的人。你能否告诉在下他临死之前可有什么遗言?”卢云心下一凛竟是有些犹豫。只因自己是第一个见到天绝尸身的人这些日子彷如众矢之的。非但灵音、灵真等高僧纷纷遣使来问便连宋公迈、高天威也曾屡次相询。只是当时秦仲海郑重嘱咐要自己绝不可对外人提起天绝遗言否则天下必有大祸也是为此卢云始终守口如瓶不曾向人提过那两句话。
眼看卢云沉默良久杨肃观也不催促只是守在一旁。
卢云见他容情平淡毫无套问自己说话的意思反而更感犹豫。以杨肃观的深沉多智要是一上来便大加拐骗逼问以自己的驴性子必然万般防备打死不说。可偏生此人权柄不在处境凄凉却不免打动了卢云。
于情于理人家本是天绝的爱徒师父的遗言自己凭什么隐瞒?卢云心念微动正要说话忽又想起秦仲海所言的“改朝换代”他心下一惊又把话缩了回去。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卢兄我从小就是个守规矩的人。只要是父母尊长订下规范我一定遵守。现下我长大了知道得多了父母慢慢也管不住我了……如今唯一还能给我规范的只剩下……”他顿了顿仰望无尽晚霞轻声道:“上苍。”
杨肃观轻轻一揖好似想说什么却又有些心懒便自走了。卢云怔怔望着只见同侪转身行向院中角落天色将暗黑影掩来霎时便将他的身影吞噬。卢云心念一动忽然有些不忍赶忙追了过去拉住了他。
卢云心里难受已是不吐不快咬牙便道:“不瞒你吧那日尊师说了两句话第一句叫做金水桥畔……”杨肃观神情错愕喃喃地道:“金水桥……”
便在此时背后传来一声大喝:“卢兄弟!”卢云回去望背后脚步杂沓大批武官走出厅来当前两人一老一壮并肩行走都是方头大耳身材魁梧。左的是柳昂天右却是伍定远。看来方才喊话的便是他了。
眼看伍定远赶将过来杨肃观不愿与众人照面当下纵身跃起身子飘出了十来丈如纸鸢般飘上墙头。卢云心下骇然不知杨肃观何时练成这般身法他自忖轻功不及身上伤势又未痊愈只能快步追到墙下急急叫道:“杨郎中!我话还没说完你要去哪儿?”
一轮红日即将入山杨肃观单膝蹲地垂望向卢云那夕阳照来只耀得他满身光辉极显尊贵之气。两人四目相望听他轻轻叹道:“你不用为难。上天如果垂怜我便会让我得到我该得的。反之我也不会强求。”
他伸手向下轻触卢云的面颊又道:“临别之际赠你一言。”
卢云不知为何只觉杨肃观即将一去不返他热血上涌只牢牢握住他的手。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听我的劝离开京城你不合适这里。”霎时身影纵起已然下墙去了。
卢云啊了一声正要追出忽听背后传来一声叹息道:“卢贤侄别追了。”卢云回过头去却见背后站着一名老者正是柳昂天。他伸手搭上卢云的肩头道:“他心里难受让他去吧。”
墙头落叶纷纷除了秋日晚霞哪里还看得到“风流司郎中”的身影?卢云嗯了一声一旁伍定远见他若有所思当下行到卢云身边轻轻将他的手握住了。
※※※
原本艳婷烧了一桌菜只想让众人留府吃饭只是经此一扰谁都没了心思只有各自告辞。那艳婷也没留人只是怔怔不语好似有什么心事。卢云也不多说自与顾倩兮并肩回府。
卢云此时伤势复原许多顾倩兮这些时日不必照料他便返回自己家中去住。二人沿路回家落叶斜阳青石道上一片秋凉。卢云愁容满面却无心多看想起先前杨肃观的说话更觉闷了。
顾倩兮听他唉声叹气便问道:“你在烦恼杨郎中的事对不对?”
卢云长叹一声点了点头。天绝僧害己误人、杨肃观不堪大任、少林寺徒有虚名这三句话断定战果。自今而后武林间继昆仑、华山之后又多了一个垮台的名门大派。想起少林倾蹋加上受秦霸先连坐的武当、被青衣秀士连累的九华四雄四强接连垮了五个剩下的点苍、峨眉、崆峒全是虾兵蟹将却要如何与人争斗?
卢云满心忧愁叹道:“这次朝廷打了个大败仗杨郎中是大军主帅真不说皇上要如何定他的罪。”两人双手交握顾倩兮察觉卢云掌中满是冷汗登劝道:“你别烦恼。杨郎中家世非凡他爹爹是中极殿大学士和众位大臣交情匪浅不会坐视儿子受苦的。”
杨远地位然形势稳若磐石朝中三大派看他面上必会手下留情卢云心念于此自是放心许多。顾倩兮对卢云的性子了若指掌就怕大黄狗再次作怪她不愿情郎再挂心旁人的事大眼溜溜一转霎时转到卢云面前倒退着行走。
卢云见她直路横路全不走却来倒退行走不由愣了。顾倩兮仰头看着情郎笑道:“卢郎看着我。”说话间水潼大眼眨啊眨地直是娇憨可人。
卢云见她好生奇怪不由茫然张口道:“你干啥?练轻功么?”
顾倩兮嫣然一笑啐道:“你别损人。看着我。”
卢云见她忽然撒痴撒娇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故做呆滞状缓缓低头道:“这样么……”顾倩兮噗嗤笑道:“看你傻的。真个笨蛋也似。”说着朝他脑门打了一记。卢云虽是古板书生最怕在外人面前露出儿女私情但他毕竟年轻此时爱侣便在身旁前程灿烂似锦心境平和下来不由也起了童心。便与顾倩兮玩闹一阵。
两人一路说笑已然回返家门。顾倩兮见了门口的大红灯笼脸上忽起羞红。再不数日自己便要嫁作人妇从此“顾小姐”不复在矣天下只有一个“卢夫人”她心中喜悦却又怕羞只是望着地下含笑不语。
二人站在顾家门前正要开门间忽听大门砰地一声自行打了开来跟着门里行出个中年妇人看她虽往前走脸却朝向一边口中江南土话喋喋不休正自训斥下人。不消说自是二姨娘来了。
二姨娘才一出门便见卢云的手扶在顾倩兮的肩头上小俩口当天化日下搂搂抱抱自是让二姨娘眼睛一亮。她上下瞄了瞄卢云冷笑便道:“杵在门口干什么?十八相送吗?”
顾倩兮脸红过耳自顾自地道:“卢郎今晚娘要我陪她出门可不能让她久等了。我先进去了。”说着自行进门去了却把卢云一人留了下来。
眼看二姨娘凶神也似地霸住门口卢云倒也不敢尾随进去当即缩头道:“姨娘好。”
二姨娘嘿嘿两声笑正要接口忽见卢云向后退开一步拱手道:“告辞了。”霎时运起轻功便要开溜。
二姨娘心头火起看卢云第一句话是“姨娘好”第二句话便是“告辞了”直把她当成瘟神看待当下尖叫一声喝住了他怒道:“蒙混!敷衍!堂堂一个状元书读到哪儿去了?给我过来!好好向姨娘问声好!”卢云微微苦笑他是顾家未来的姑爷说来是二姨娘的晚辈自也不能失礼当下老老实实地站好拱手至胸弯身下腰朗声道:“姨娘在上晚生卢云特来给您老人家问安。姨娘身体康泰早晚平安。”
二姨娘见他神态恭敬只差没说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颂辞火气自也消减不少含笑便道:“原来是姑爷啊。姨娘这几日没见姑爷过来心里老挂着你哪一块儿吃晚饭呗。”
卢云一见她便心头寒没病也给磨出病来何况胸口伤势还在隐隐做疼?当即陪笑道:“甥儿晚间与人有约这当口不太方便过两日再来给姨娘请安。”
二姨娘哎呀一声还待要说卢云挂着一幅笑脸胡乱地道:“姨娘神功盖世万夫无敌晚生这就告辞了。”二姨娘听他满口称颂却又听不清楚说些什么正纳闷间卢云已一个转身飘然遁走。身法之快实所罕见。
※※※
卢云伸了个懒腰抛开了恼人俗事只在街上闲踱着。
自中了状元以来还不曾有这般清闲时光。算算日子再没几日便是中秋了等自己成婚之后他便是有家有业的人届时身为人夫人父再要有这么清闲一刻不知要何年何月。卢云伸了个懒腰朝对街的酒家望去喉头却是痒了起来。
好久没喝上一杯了……
自赴江南上任以后身边围绕的不是女儿姑娘、便是部众下属何时有过共饮同醉的好兄弟?回想当年英雄颓靡、怀忧丧志自己那身无长物的时光便是在此间酒家打卢云微起怀旧之意便伫在店外侧头往里探看。
两年没来光顾那酒铺却不再是往日的污秽模样只见红墙青砖陈设一新居然搭建到了二楼店内更是高朋满座若非以前来过现下决计认它不出。那店家见有人在店门口张望登时笑道:“爷第一回进来?小店手艺道地您只管来试试味道。”店里焕然一新那店家却已老了。看他身材福虽是当年的同一人但如今皱纹层叠着实老了许多。卢云望着店家含笑道:“老主顾了您真记不得?”那店家听卢云这么一说登时上下打量几眼只是他再眼尖十倍如何认得出眼前这器宇轩昂的公子爷原是当年烂倒桌边的醉穷酸?一时只是面露疑惑挠腮抓面。
店新了人也新了谁也认不得谁。卢云见他满面纳闷登时笑道:“几年没来您难免忘了我。劳烦给张窗边桌椅再送上一瓶茅台一只山东醉鸡。”那店家听他说得熟悉好似真是老主顾他摸了摸脑袋陪笑道:“成成客倌请上座小人一会儿奉菜过来。”
卢云走入店里正要找张桌子坐下忽听背后有人唤道:“云儿!你也来了?”
卢云听这是顾嗣源的声音登时大喜难得遇上岳丈大人非但饭钱省了还能好好吟诗作对高谈阔论一番卢云赶忙回过身去躬身道:“顾伯伯。”
话声未毕听得一人笑道:“还叫顾伯伯?月中便要做半子的人该叫声爹了。”卢云红着俊脸凑眼去看只见窗边坐着两人上一名俊秀老者却是顾嗣源身旁另坐一名老人也与自己相熟正是当年和亲保驾随行的何大人方才出言说笑的却是他了。卢云不敢失礼拱手便道:“何大人。”
何大人仍是不改往日长乐侯的作风朝廷纵然有事依旧笑容满面。他站起身来向顾嗣源拱手一笑道:“顾老这件事便说定了。”顾嗣源起身笑道:“放心包在我身上。”
卢云一旁看着不知这两位大臣有何要紧事恐怕自己不便多听正要避开何大人却走了过来笑道:“别走别走。你们翁婿两个私下吃酒老头子怎好在这儿瞪着?你过去坐下陪你爹说两句笑话。我这就走了。”说着哈哈大笑掉头便走。
卢云陪了一阵笑便去桌边坐下。顾嗣源道:“怎地那么巧也来“风鸣楼”喝酒?”
卢云微微一笑想道:“风鸣楼?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当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连名字都文雅了。”想当年这店污秽肮脏便杨肃观、秦仲海过来共饮时也是百般无奈自己则是光杆子穷酸这才不得不来。敢情这老板生意越做越大看他风生水起居然名动公卿起来了。
何大人离去铺里伙计便来收拾碗盘另又送上新的碗筷。卢云前线重伤个把月来不曾与岳丈深谈此时自有许多话说。顾嗣源望向酒壶淡淡地道:“伤势怎么样了?可以喝酒么?”卢云忙道:“好得多了决计能喝。”说着取过酒壶便替顾嗣源满满斟了一杯。
顾嗣源拿起酒杯向卢云一比跟着一口喝了。淡淡地道:“酒味淡了点。”说着望着窗外卢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对街楼阁灯火通明却是顾家上下住居之处。卢云见他无喜无怒莫测高深浑不似往日亲切和蔼的模样忍不住心下惴惴不知他有什么吩咐。他又替顾嗣源倒了杯酒破题道:“顾伯伯您不开心么?”
顾嗣源淡淡一笑反问道:“云儿你中状元多久了?”
卢云忙道:“去岁中秋中举至今恰满一年。”
顾嗣源轻轻叹了口气道:“很好很好。”卢云见他这般神态一时心里更怕只缩手缩脚不敢稍动。顾嗣源把酒水喝干了忽然把酒杯重重一放悲声道:“孩子观你这一年来的所作所为顾伯伯后悔自己老眼昏花居然把女儿托付给你了!”
卢云大吃一惊顾嗣源向来疼爱自己什么时候疾言厉色过?卢云慌忙起身跪倒桌边叩道:“顾伯伯!您若有什么责备还请重重数落云儿这里听着!”
顾嗣源叹了口气道:“孩子我常在想自己的女婿该是怎么样的人?你文学高骨气强每件事都让顾伯伯欢喜可是啊……孩子……”他抚摸卢云的面颊低声道:“没人会把女儿嫁给文天祥的。”卢云张大了嘴茫然道:“顾伯伯您……您这话是……”
顾嗣源苦笑不语自饮自酌。过得良久眼见卢云跪在地下模样十分害怕便将他一把拉起让他坐回位子上。卢云垂泪道:“顾伯伯您要打要骂云儿这里都听着只是请您别一语不云儿心里好难受……”说着举袖拭泪一旁客人都为之侧目。
顾嗣源叹了口气道:“圣贤道……圣贤道……孩子啊孩子你瞧瞧窗外。瞧瞧你时时挂在口中的百姓。”说着推开窗扉让街景透了进来。
卢云凝目朝窗外望去此时才过晚饭时光只见道上行人携来往攘开铺子的、做买卖的生意热络如常。非但不见去岁京城大乱的模样反更有欣欣向荣之态直如太平盛世一般。顾嗣源悠悠地道:“告诉我奸臣为祸反逆再起这些百姓为何还笑得出来?”
卢云低声道:“他们有饭吃心里快活所以就笑了。”
顾嗣源颔道:“正是如此。百姓们心中所系便是有一口安稳饭吃谁当权、谁主政于他们都是一般。改朝换代也好、吊民伐罪也好这些都是王公大臣的事。谁能让大家吃得饱孩子平平安安长大闺女稳稳当当出嫁谁便是孔子周公这你懂了么?”
卢云眼望大街眼中悲悯无限过得半晌他低声一叹道:“顾伯伯只要百姓有饭吃、有衣穿便算为政者是大奸大恶之辈咱们也不该管?”
顾嗣源知道卢云个性刚硬为官必惹祸他有意解开女婿牢不可破的忠奸思想便道:“能把百姓喂饱怎还能是大奸大恶之徒?照我看便算异族占领国土只要能让百姓安居乐业有饭吃有衣穿也能是百姓心中的好皇帝。”
卢云目向窗外轻轻笑道:“所以……所以只要朝廷能喂饱大多数的人便能任意杀戮小部份的人不管手段多么无情残忍百姓也会视若无睹对不对?”
顾嗣源面色一颤竟是作声不得过得良久他挥了挥手却没回话。
卢云肃然仰天说道:“顾伯伯我今日若敷衍你我便不是儒生了。某读圣贤书并非为皇上办事也不是为百姓办事。什么民为本、君为本我全都不要。”
顾嗣源面色一颤道:“那……那你要什么?”
卢云仰望夜空凛然道:“一个高乎这世间的东西我称他为正道。”
顾嗣源把酒杯放落惊呼道:“正道?”
卢云望向自己的双掌低声道:“正道就是对的事情。大是大非之前并非拳头大小、人多人寡便能左右。皇帝也好、百姓也好都不能折我分毫。”他举起酒杯仰手而尽道:“求不到我心里的道我可以回去卖我的面便算世人说我是孔门叛徒我也不在乎。”
一不哗众取宠二不媚俗谄上管你人多人少拳头大小吾虽千万人亦往矣这便是孔门儒生的志气。顾嗣源心中感动正要出言附和猛然想到自己是来劝说的连忙往桌上一拍责备道:“不许这么说话!没人要你做坏人可也没人要你做傻子!乱世之中咱们只要本本分分保住自己保住家人那便是第一伟大的志业了。懂么?”
卢云转头看去只见顾嗣源望着自己的目光满是爱怜又是疼惜又是担忧就怕他毁了自己的前程。卢云心中感慨想道:“顾伯伯爱我之心与亲子并无二致。”他垂下去无言之中却是点了点头。
顾嗣源松了口气道:“倩儿不久便是你的妻子了。你若再满脑子乱想成日惹是生非顾伯伯第一个不饶你。”卢云微微苦笑道:“小侄答应顾伯伯不管生什么事一定守着妻小。”
顾嗣源甚是满意他点了点头望向窗外。过得半晌忽道:“云儿顾伯伯有件事要告诉你。”卢云心下一凛忙道:“顾伯伯请说。”
顾嗣源凝视着卢云道:“三日后御门大审皇上要在干清门召见剿匪众将论功行赏、有罪……咳则罚。”卢云啊了一声此次朝廷出师不利杨肃观身为中军主将自是当其冲他心中慌乱正想问忽见顾嗣源望着自己的目光极为严厉。卢云恍然大悟已知顾嗣源先前说的一大篇全是要套自己的话要他不可涉入政争。
果见顾嗣源寒着脸森然道:“顾伯伯问你一句如果杨郎中被判死罪你待要如何?又想出手救人么?你刚才答应什么来着?”
卢云低头望地却是良久无语。其实他与杨肃观并无深交向不喜此人做事的手段年前为了顾倩兮的事更与他大起疙瘩。只是眼前杨肃观处境凄凉反而让他大起怜悯之心一时之间竟有不知所措之感。
顾嗣源又道:“你天生是个讲情讲义的人顾伯伯爱你为此气你也是为此。以前秦仲海的事生得突然我事前不知事后也没跟你计较可这次你要再往苦海里跳顾伯伯决计不答应。”卢云听着听忽然坠下泪来。柳门同侪一个个倒台或远走他乡聚众造反或大难临头性命不保卢云心中酸苦霎时之间泪水滚滚而下。
顾嗣源见他面色悲苦当下长叹一声从衣袖中取了张字条道:“别慌、别慌顾伯伯只是试试你。先看过这个再说。”卢云不知这字条来历但想顾嗣源亲手交下必定重大异常当下慌忙去读念道。
“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玉立展颜笑逐开。”
眼看爱婿面露不解顾嗣源解释道:“顾伯伯也不瞒你。这是御书房里传出来的御批。内侍抄了出来私下送到兵部。”他将字条取了回来温颜道:“照这字条来看数日后的御门大审杨郎中应能平安渡过顾伯伯方才那样问你只是要听你的真心话。”
卢云啊了一声心中又是激荡又是惭愧杨肃观本就是兵部文员说来是顾嗣源的下属原来岳丈早在替他奔走还特地托人到上书房打听。卢云破涕为笑立时举起酒杯大声道:“世人凉薄!顾伯伯高节!小侄以做您的女婿为傲!这里敬你一杯。”
两人放落心事各自欢饮说笑直到深夜方归。只是顾嗣源深怕女婿又来作怪席间反来覆去只在耳提面命教导他种种为人处世之道绝不让他再去惹是生非。
※※※
整整忙了一日先去伍府后又与岳父喝酒回到自己住处已感疲惫。
顾倩兮此时不在身边照料但她行事周到早将伤药收在桌上让情郎自行涂抹。卢云解开衣襟自行换过伤药这才过去躺下。看这些时日好吃好睡伤势复原得极快料来到了中秋便能将绷带拆了。
卢云除下靴子望着黑漆漆的房顶心道:“好快啊我就要成亲了做人家的丈夫了。”当年从山东大牢逃出的那一刻何尝想过自己会有今日?他倒在床上辗转反侧回想几年来的往事精神反而越来越旺索性坐了起来点着烛火只想提笔作文抒这几日的郁闷。
卢云状元出身挥毫落笔如云烟他研了浓浓一砚墨沾上了毛笔忽然心中一动把顾嗣源给他的御笔金批写了下来。见是:
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玉立展颜笑逐开
卢云微微一笑想道:“老天有眼看皇上这个意思杨郎中只要能熬过难关日后必会否极泰来大受重用。”他低声读了几次又想道:“大家都骂皇上昏庸其实以文学而论咱们圣上真是了不起。”景泰皇帝性好文学平日喜欢吟诗作对前朝武英皇帝批阅票拟往往一两个字草草带过不是个“准”字、便是“如拟”、“照奏”不似这个御弟总爱长篇大论下笔辄行。
此时朝政虽然败坏但皇帝袒护文人对科考尤其珍视也是为此奸臣才没阻绝进仕之途自己这个穷苦书生才没给人压着终有出人头地的一日。想着想对皇帝更是爱戴。
他打了个哈欠正要回去睡倒忽然眼睛一眨好似有什么怪异之处自己却又说不上来他眨了眨眼低头再往纸上看去轻声读道:“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他来回读了几次霎时心下大惊颤声道:“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
卢云心下惊疑不定看这几句话似有深意当下改了句读再读道:
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玉立展颜笑逐开卢云喃喃地道:“来月下玉立展颜笑逐开……这是什么意思?”想着想霎时心中震惊。竟尔站起身来。
“来月下狱立斩?”
卢云满头冷汗急急取出纸笔再次写了一张他读了一遍霎时抱头趴倒桌上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败战将不死难尽去后福来月下狱立斩颜笑逐开
直至此时卢云方知御笔眉批大有玄机不过几字更动句读稍改文意便即大异。顾嗣源何等文学岂会读不出个中玄机?可他为什么不点破呢?当然……那是因为……
卢云拿着手上的纸条脸上神情犹豫苦痛。
今日一路看来见到了世间百态从柳昂天算起、再到左从义、石凭、韦子壮甚至素来与世无争的顾嗣源每个人都在回避杨肃观足见他的处境堪虞。
该怎么办?救他么?替他奔走么?可是……可是要怎么做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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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人静烛火影动窗格上的影子手持字条低头沉思仿佛便是皮影戏的角儿。良久良久那影子看了看天看了看地看了看手中的字条终于影子抬手起来霎时光芒闪耀窗格上透出淡淡的火光似有什么东西烧着了。
一缕轻烟飘起窗格里的烛火灭了室内漆黑便如窗格外一般昏暗。
最后的圣光熄灭霎时黑暗如潮水淹没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