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楚柔知道,里头必然是有原因的,但是他不说,她就不问,三年,五年,这一个秘密,从她时不时会想起,慢慢变成饭后一颗落在桌角的饭粒,只是在偶尔不经意中才会用眼角余光才想起来。
有些事情,多半时候,不去想和不能去想是两码事。
唐楚柔跟随着他,落脚在这里,那一天郑容和站在村口,笑着说道:“沈夫人说小时候在乡野村间长大,说那里的景色恐怕才是最美的,我想一想,她留下的记忆中,每一寸都有关于她母亲的回忆,正如同我转过身的话。”
他真的转过身来看着她:“如同我转过身,看到的,只有你一个人而已,小唐,我们就留在这里,你意下如何?”
唐楚柔也笑了,干脆利落的点点头道:“好,你说这里便是这里。”
安居乐业四年又九个月,郑容和忽然想起一个事情:“小唐,你方才去了哪里?”
唐楚柔分明是愣了愣才道:“镇上。”
“去镇上,为何不与我一起?”郑容和有些不解。
唐楚柔返身牵过他的手,缓缓往屋中走去,两个人十指交握,她的语气不重不淡,仿佛在说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话题:“我前天觉得有些不适,就去镇上的大夫那里看看。”
郑容和揉了揉鼻子笑起来:“你不相信我的医术,要到镇上去看大夫?”
唐楚柔忽然站定了脚,回过头来,神色温柔徐徐,郑容和脑中一闪而过,猛地恍然过来:“小唐,你这是,这是!”
大概是一时半会儿的,惊喜交加,连话都说不清楚,唐楚柔却爱极他这副模样儿,抬起手来,柔柔在他的脸颊边一拂:“大夫说,已经俩个月,我居然疏忽了。”
郑容和按住她的手背,两个人对视相望,良久良久都没有人再开口说话,仿佛只要目光相触,那种甜的化不开的笑意,如同涟漪般,层层荡开,将身体中那些不完整的部分,一针一线的缝补起来。
当夜,唐楚柔做了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郑容和抢着要搭手,被她直接拍开:“别,还不至于。”
“小心些才好。”郑容和还是将锅碗都刷干净,放回柜子中。
唐楚柔正儿八经坐在床边,笑着看他进来,轻声道:“以前,有些事情,我不愿意说,今天突然想说了。”
郑容和的笑容微微一怔。
“你只知道我是大理寺的仵作,但是我师出何人,家中还有什么长辈,都从来没有同你说起过。”唐楚柔冲着他招招手,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
郑容和才明白过来,她想说的只是她自己,小唐从来不会让他有一点点的为难,娶妻如此,夫复何求:“你也知道,我除了一个已经过世的师父,没有其他的亲人,母亲死得很早,父亲也不在人世了,所以成亲的时候,只有你我,有些冷清了,回头等孩子出世,一定好好摆下流水宴席,但凡是邻村的本村的,统统请吃喝三天,热热闹闹的。”
“要是生个闺女?”
“闺女和儿子都一样的。”郑容和坐在她身边,很诚挚的答道。
“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其实我比你还糟糕,师叔告诉我,其实我是个弃婴,大冬天的全身就裹了一块烂布,上头留了几个字,意思是家中抚养不起,只能丢弃,师叔说,或许只因为是个姑娘,所以也不这样可惜。”
这些旧事,唐楚柔也从来没有提起过,她说得那么认真,不知道是不是身怀有孕的消息触动了她内心最为细腻的部分,她今晚一定要都说全了,才甘心。
“我长大以后,凭借着当时留下的信物,还是想找到父母的,毕竟依着年纪推算,他们没有意外的话,依然应该在世,可是找了很久很久,哪怕是我假公济私,借着大理寺的人脉,都没有半分的消息。”
当年被丢弃的地方,左右两个村子,她几乎连每一家都跑遍了,没有人承认曾经抛弃过孩子,也没有人愿意往详细了再说明,她渐渐心灰意冷下来。
“后来,每日每夜与死人为伍,我想着师叔的那句话,死人虽然有些令人害怕,却是最真实的,死人不会撒谎。”
唐楚柔垂下眼来,她明白齐河话中之意,且不说是没有胆量承认,怕只怕,一个女婴在有些人眼中压根不算什么,早就被遗忘得彻底干净,再没有留下一点一点的念想。
只当是父母双亡了,心里头还平衡些,好过些。
“师叔年轻的时候,也不是那样的性子,后来经历了太多,都看淡了,看穿了。”
唐楚柔觉得说多了话,双眼发涩,有些累了,郑容和很自然的将被子展开,铺好,让她平躺下,她没有多问,轻声说道:“能够说出来,当真好多了,以后,我不想同孩子说起这些,就说外祖父和外祖母过世得早,也没有错了。”
郑容和在她的身边躺下来,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隔着被子拍她,正在唐楚柔迷迷瞪瞪就快要睡着的档口,他居然又开口了:“你还没有说过,要听我的故事。”
“那时候,听大人说起过一些。”唐楚柔抓着他的一只手,这是她多年来入睡前的习惯。
“是关于我曾经是个药人的那部分?”
“是,我想这些事情过去就好,不必多提。”
“我的体质异于常人,所以那时候见着肖凌,我觉得他就像当年的我,如果没有师父竭尽全力医治我,教我医术,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有这样安逸的日子,还能不能拥有这样的你。”
唐楚柔在他的手心划过一道弯弯曲曲的线,她的意思,他都明白,即使绕过了那些弯路,命中该相遇的总是会碰到一起,避不开,也让不去。
“这样的你,已经很好很好。”唐楚柔的嘴角是个好看的弧度,眼睛合上入睡,口中还在念叨着,“我很庆幸遇到这样的你。”
郑容和紧了紧相握的手,很有耐心的等着她安静的睡着,才慢慢起身,又站在床榻边,低头看了良久,等着她分明是做了个美梦,翻过身去睡熟,低声说道:“有些事情,我想来想去,还是不同你说才更好。”
不是因为要隐瞒,而是当年既然已经决定放手,就没有诉说的必要,如今她怀着孩子,他更加不愿意让母子受到伤害。
皇上应该能够看出他的决心,走得如此义无反顾,连身边的所有的能够尽数放下,他要的不仅仅是保命之策,也是让皇上能够安心。
有些人看重的,未必是他看重的。
郑容和走到后窗边,支开一线,能够看到后院种的那颗杏树,枝繁叶茂,长势很好,小唐不知道,他住进来的那一天就在树下埋了个天大的秘密,坑埋得很深,东西放在瓦罐中,确保不会被土色沾染。
最后一次,当着沈念一的面用完,他知道这一件对于他来说不过是留作念想的物件,已经是个烫手的山芋,他不能交回去,更不忍心毁了它,那么只能够带走,将真品远远的带走,让后来的赝品变得更像是真的。
先帝是在几时发现了这个秘密,又在几时亲自到正安堂来认了他,那一刻的震惊,那一刻的纠结,如今都已经成为很淡很淡的影子,他甚至没有当面喊过一次父亲,因为除了皇上两个字,他不知道还能够用什么词来称呼眼前的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他也曾经很想从其口中听一听,当年母亲与其之间到底发生了怎么样的故事,为什么他会无依无靠的被人掳走做了生不如死的药人,而九五之尊的天子,却没有费心前来找寻他,后来,这些冲动都忍住了。
如果可以说,总有一天,他会知道答案,否则问了也不会得到明确的答复。
看到这个村子的时候,郑容和已经决定一辈子不再离开,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或许梦回时来过,又或许被擦洗掉的记忆中也有这样的一个小小村庄。
他回到唐楚柔身边,躺下来,很快入睡,没有辗转反侧。
第二天清晨,唐楚柔比他起的更早,推开院门,惊喜的回头喊道:“这是谁家给送来的,满满一篮子的鸡蛋,还热乎着呢,你快些来看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