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用过早膳,天空却飘起了小雨。小尹子备好了车马,找来车夫,司徒素和映弦双双上车。映弦问道:“公主可是带我去拜访你的那位旧友?”
司徒素穿了一条崭新的浅色长裙,映弦不知其名,只见褶裥颇繁复,纹华道道,淡雅迷离,有如月光浮动,更添仙气。听她说道:“今天下雨了。不过日子已经定好,也不能再改。你这就跟我去吧。”车夫一甩马鞭,公主府便在回望的视线中渐渐隐遁。映弦凝视坐在一旁的司徒素,忽觉她有一种鸟出牢笼的快意。问她要去什么地方,二公主却只是笑而不语。
一路闲话,终于抵达目的地,两人相继下车。映弦怎么也想不到,司徒素带自己来的地方,竟是一片碧霭霭的竹林。高低丛落的万竿修篁,越往远处越是幽奥。竹叶依风伏曳,潇潇直如蜃宫幻影。曲径一行,若羽箭插入深林腹地。映弦随二公主踏上小径,撑起油纸伞,听着竹林奏响的天籁,此身似已不在尘世。
走了一阵,忽然邂逅两汪湖泊,一大一小,一长一圆,毗邻而居。雨淅淅沥沥地从空中落下,轻叩碧水,泛起细微的音符,遥望则如无数银针的针脚穿舞在一块绿绒布上。一座木桥自长潭边伸出,直达湖心,尽头处筑起两座茅草为顶的木亭,一座略前,挡住了另一座的一角。不远的水中,蹲有两块呈对称状的大石,各植草木,随风轻摆。一团云雾,不知从何处飘来,柔柔地掩住了亭身,好一会儿才飘走;而后方的竹林,已然失却了颜色,留下淡淡的线条蜿蜒在灰郁的天空中。这碧水草亭、白云小桥,连同迷蒙的雨雾、氤氲的山林,此刻定格成一副绝美的水墨画,令映弦不忍遽舍。
离湖亭不到半里的地方,隐隐现出一座庐舍。司徒素凝望道:“到了。”加快脚步,走至篱落前。映弦抬头见门匾题为“涵翠居”。柴扉已启,一个双髻小童伫于篱前等候,见了司徒素躬身道:“公主来了,快请进。”映弦紧跟其后,随小童往东而行。穿过满架藤花如雪,香气萦襟,到得一间小屋。
进了屋,房间倒是不小,布列极简净。环墙皆为书架,架上缥缃千卷。西边设有书案一张,笔纸随意铺散着。中央则设一张木案、三把竹椅,皆是纹理粗重、朴野无华。案上摆着一律豆青色的茶具。瑶琴置于临窗长几,香炉内却是无烟。也不知此屋是书房还是客厅。
小童道:“公主请稍坐。我家主人马上便来。请两位先随便用点茶水。”说罢给二人斟好茶便退了下去。茶香扑鼻而来。映弦坐定,见茶汤碧绿一汪,水色清澈,叶片柔嫩匀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口味虽然清新,但较之公主府的茶饮还是略显寡淡,转视二公主,见她却神色不变地一边喝茶一边等待。
没过多久,一人揭帘而入,说道:“公主久等了,恕罪。”
映弦起身,只见一个六十多岁的清癯长者,双手抱着一卷长轴昂然而立。他身材瘦高,着一袭青里泛白的布袍,衣袂飘举。长眉入鬓,双目泠然有神,承颧霜须,一派道骨仙风。
司徒素道:“际言先生,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映弦。映弦,这是际言先生。”映弦一边施礼一边心道:原来公主说的旧友便是他。公主还曾经跟他提起过我,今天却是第一次照面。耳畔听际言先生道:“果然神清骨秀,灵气逼人。”
三人就座,寒暄几句,映弦便直奔主题,说道:“际言先生,想必公主已经跟你说过,我不久前生了场怪病,醒来后什么也不记得了。喝药喝到现在也不见好。对这个地方可是糊里糊涂的。所以我这次来,就是想向你请教当今天下局势。”
际言先生脸上却浮现出奇怪的表情,道:“你一介女子,不关心妆容女工,倒关心天下局势?胡闹,胡闹。”
映弦哑然,半晌出声:“女子为何不能关心天下局势?这天下写着‘女人休问’四个字么?”
际言先生挑眉道:“牝鸡司晨,乃是大乱之兆,自古皆然。姑娘,不是老夫刁难你,就算你知道了这天下局势,又有何用?
“牝鸡司晨,不过是史官的愚昧成见罢了。且不说则天女皇上承贞观之治,下启开元盛世,自古巾帼英雄、闺阁豪杰还少了吗?妇好东征西讨,为商王武丁开疆拓土。无盐貌丑,却能力陈齐国危难,以才德立为王后。昭君出塞,保证了西汉与匈奴数十年和平。冯太后临朝称制,而促成北魏孝文帝改革。这些女子,于国于民之功德,未必便比男子差。“映弦渐渐提高了声音,说话间又斜乜了司徒素一眼。她却埋头喝茶,似乎并不在意。
“再说,我也不是有什么大不了的抱负,只是公主说如今数国并立,常有战争往来。万一有一天,我一个不小心落到个外乡人手里,却连对方是敌是友都不知道,又如何自保?我只道先生是公主故友,必有高论,却不料一来便囿于男女之别,居高临下,倒令我……呵呵,好生失望。”
际言先生听罢微微一笑,道:“公主,你的这个小朋友倒伶牙俐齿得很。”司徒素乃道:“映弦,先生不过是在试探你,不得无礼。”
试探我?映弦还没反应过来,际言先生却起身移步,将进屋时抱着的长轴挂于墙上。映弦心一跳,探身看去。际言先生一个抖落,一幅地图赫然呈于眼前。虽然图纸因年久泛黄,但轮廓勾勒仍十分清晰,什么郁、宣、耿、曲……其边界疆畛、山川河流、国都重镇皆一一标注。地图上方正楷三字昭昭在目——“时舆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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