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林干脆让鲁伊先回了达纳罗,自己则将车票改签到了明早。
没错,他对乔凡尼撒了一个小谎。因为按照原来的安排,实际上是赶不上鬼兰的花期的。柯林推迟了一点时间,但这并不是他对那株兰花本身有太多兴趣,而是因为,柯林这些天也一直在为乔凡尼状况的改善感到欣慰,所以他想同老獠牙一起见证那一刻,为五只手的过往画下一个不错的句点。
当柯林来到玻璃暖房的时候,乔凡尼正在忙着测量空气中的湿度和温度。他的动作不慌不忙,就如同以前布置战斗前的阵地一样。看到柯林来了,他也没有露出什么太过欣喜的表情,只是很应付地说:自己找个地方坐吧。
“注意不要太大口呼吸,稍微把气息憋着一点。”
乔凡尼头也不回地说道:
“如果你呼出的口气太多,暖房里的湿气和二氧化碳浓度会变的。”
“.你这里是什么考古现场吗?”柯林嘴上无奈地说道,却也理解乔凡尼的苦心,压低了自己的呼吸。因为即使他没有刻意了解过,也知道这株来自沼泽深处的兰花有多么脆弱。
比刚出土的文物更脆弱。
仿佛被风稍稍一吹就死了。
“十六个小时的光照期,温度要控制在25到三十度,八小时的避光期,温度是十八到二十二度.”
乔凡尼嘀嘀咕咕地说着,也不知道是从哪学来的。在这将近半年的栽培里,所有参数都已经烂熟于心,却仍然时时害怕忘记或者记错,所以他用反复念叨的方式提醒自己。
空气中的二氧化碳浓度,万分之三点五到十五之间。
湿度要一直维持在80%到90%,所以乔凡尼在鬼兰附近还栽了许多松萝用以维持湿度,这是一种地衣,外观像浅色蓬松的发丝,柔软繁密地从胡桃木上垂挂下来。
这些松萝起到了像矿工的金丝雀一样的作用。如果松萝死了,那么鬼兰就一定活不成。但是情况反过来却不一定,即使松萝活着,鬼兰也一样可能会死。
月光透过暖房顶端的玻璃温柔地照射下来,鬼兰的花蕾似乎有一点点打开了。
柯林惊讶于乔凡尼能把花期预估得如此准确,如果没有五只手,也许他本来会成为花店老板之类的人。
或者说像他这样的人,做什么都不会差的。
“你一定很想问,我为什么会忽然种起兰花吧。”乔凡尼轻声说道。
柯林点了点头,但还记着对方的提醒,尽量不开口说话。
“其实我戒赌和戒酒都没花多少力气,轻而易举地就做到了。后来在家里百无聊赖,无意中看到了报纸上的一篇报道。”
乔凡尼收拾好了兰花绽放所需的一切条件,拍拍沾了泥土的腿,坐到柯林的边上。
“有一个兰花商人,或者说兰花窃贼,他好像从一生下来就在寻找鬼兰,但采摘这种花卉在任何地方都是违法的。这个人一年有八个月在沼泽地里跋涉,剩下四个月则是在田间与农人猎人们打探消息,就这样度过了前半生,最终却一无所获。他的妻子跟一个牧师跑了,两个孩子又先后死于腹泻。埋葬了小儿子以后,他开始失魂落魄,漫无目的地游荡,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试了许多别的工作,脚夫,矿工,船员,最后也没能安稳下来。某天他忽然寻死一般地走进了他最熟悉,也最危险的沼泽,他没有带任何东西,衣服单薄,就像孩子打算回被窝里睡觉一样。但也就是这一次,他在那片探索过无数次的沼泽边缘.看到了一株正在盛开的鬼兰。”
那时是秋季,明明不是它的花期。
这个地区的鬼兰不超过二十株,但整个世界不超过二百株。
它们在野外的开花率,不到十分之一。
如此脆弱的鬼魂,是怎么穿过亿万年演进的时间长河,又恰好在此刻,此地,出现在他面前的?
这时候,兰花窃贼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幽灵般飘渺,却又让他呆若木鸡的声音。
起初他以为是那株鬼兰,但植物不会说话,所以他很快明白那是灵魂的声音,他发现自己的嘴在不由自主地,悄悄地对自己说:
“.谢谢。”
那个声音在颤抖,伴随着簌簌而下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