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恨不得把陈凌搂在怀里、假装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儿。
虽然顺化村以及远处两个小村庄的租子还未收上来,但陈凌顾虑陈太太的身体,后怕不已,亲自把她送回吴城。
陈凌病快痊愈了,据此望揽下收租的其他事项。
陈太太感念其孝心,最终点了头,只叮嘱他不要过度劳神、注意休息,又请侄子陆识忍再陪他表哥一回。
“识忍,你不要生你表哥的气,他是晓得你的好意的,只是一时死脑筋呀。”
陆识忍拎起行李箱,朝陈太太点头。
他本来便不放心陈凌一个人去乡下,只是……
少年啧了一声,下巴上不仅有淤青,还新增一处指甲划痕。他心中有气,故不肯擦拭早已干涸的一粒小血珠,决意要等某人亲自忏悔道歉。
十九岁的年轻人,再老成终究一身少年气。竟因此不意放任懊恼的情绪肆意侵蚀心脏。
明明是蒋妈洗收衣服的时候放错了衬衫,与他有什么干系。他是关心则——
咳。
再者说,误穿他的衬衫就那么难堪么。
真是很难堪!以后如何还有脸面做人家兄长,如何再教训陆识忍个可恶的家伙!
陈凌黑着脸如是想。
他叫何双霜收拾出三大箱行李,再赴顺化村时把个少爷派头使出十二分来,简直是颐指气使,霸道不讲理得很,一定让混账表弟坐在前座且不许回头看他。
顺化村受雇于陈府的佃户有十七户,巡查们在此盘旋两天,等陈凌向王管事问帐时,租子已收齐了。
陈凌没在顺化村停留哪怕一夜,他直截往距吴城最远的许家庄去。
那里有六户人家租陈府的地,因是去年才添置的田产,地方又偏,陈太太原预备最后再去的。
羊肠小道泥泞难行。之前运石块建材的车马压出了缸大的深坑。
汽车无法往前了。
两个人下车,换了雨鞋,将后备箱的四箱子行李交给跟过来的挑夫。
嚼着马草的驴子抖动湿哒哒的耳朵,脖子上的铃铛银灿灿的,乖顺地俯下头颅等主人把重物绑好。
“吁——走嘞您诶——”挑夫脚踩一双草鞋,吆喝着过时的曲调,健步如飞,如履平地,不多时便驱赶着灰驴消失在路的尽头。仿佛不世高人。
雾蒙蒙的青山与天空就此展开,铃铛声愈来愈轻微,随着一阵风的吹拂,化作振翅的疾鸟。
人迹罕至的田埂野路上,独留陈凌和陆识忍在大大小小的水坑间“精细”地挑拣落脚处。
没有人打算做第一个吭声的。
陈凌毕竟是土生土长的吴城人,清明、腊夕等旧历节日万一是雨天(实际上多半是雨天),再困难也得横穿山野去祖先的坟茔祭拜,于是慢慢与陆识忍拉开了距离。
他闷着头往前走,一时没看准地方,落脚时滑进青草下的黑泥里。
黏而重的烂泥很快从及膝雨鞋的口沿灌入。
陈凌低咒两声,四下寻找可以借力的东西,可是田埂两旁只有一眼望不到边的紫薇。
他伸出手去够最近的一株紫薇的树枝,手指在粉紫相间的花簇里胡乱抓了几下,斜弯而复挺直的花树窸窸窣窣抖落下无数雨珠与碎小花瓣。
他想起来了:去年爸爸寄一笔钱回来吩咐他买田。他么,一时兴起替几个庄头接下了吴城后年更换行道树的生意——
“陆识忍!你过来!”
陈凌缓缓吐出一口气,思来想去,终是转过脸,高声呼唤他唯一的借力点。
山的那边仿佛有所感应,沉闷庄肃的钟声翻越树下避雨的白燕、跨过河岸低行的蜻蜓,在风声里徐徐铺开。
陆识忍不急不慢地避开泥坑,一步步朝陈少爷走来,双手插兜站在离他两尺远的地方:
“做什么?”
陈凌哪有功夫耽搁,“你还生气么?”
“我什么时候生气了。”
“唉,你这个人!我生气,是我生气总行了罢?”他急于脱身,飞快认错,便觉得万事大吉,随即伸手去碰对方的肩。
陆识忍的理智极欲避开他,又担心自己躲开了教陈凌真摔着磕着,犹豫间两只手在裤兜里尚未拿出来——
“肩膀借我——唔。”
悠长的钟声缓缓回荡于熏风中,田间的虫咕咕地乱响。
陈凌的脚在雨鞋里滑了一下,整个人扑在陆识忍身上。
青年俊美的脸埋在少年的脖颈处,十指紧紧拽着衬衫下紧绷鼓起的臂肌,心意忽然大乱。
他正要挣扎着抬头时,额上传来温热的触感。稍触即离。
陈凌眨了眨眼睛,不禁又往前凑了一点,抱紧了自始至终没有伸出双手接他的人。
这下陆识忍再不能装作没有亲到他的哥哥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