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年纪将将二十的陈少爷潇洒自在、意气风发,整天不是往各家戏园子跑就是跟朋友们去娼寮吃酒。
某天他正替出去小解的张锡愚打牌,懒洋洋地撑着脸一味地输钱,无意中细听台上青衣唱一回“金风恨月”。
呦,嗓子还顶不错的。有些姚正旦当年的味道。
半醉的陈少爷犯了牛性,见朋友们都很用力地鼓掌、挤眉弄眼,心里不明就里,但酸儒读书气上来咯,淡淡指出那戏子唱错两个字的音,更欲讲上古音的韵部与《说文》的考校疏漏。
中有个性子极促狭的朋友听得头大,就非要拽他去后台转转。
陈少爷哪里肯为了区区小事大费周章,又被渐渐起哄的朋友们闹得头疼,大手一挥叫来掌柜,吩咐他把那个新面孔叫上来“听训诫”。
拂方是一个人上来的,冷着粉白的脸抱臂站在陈少爷身前,笔直地鞠了一躬。
“……我早忘了这回事,打牌渴了,一回头,只见个白晃晃的人脸盯着我瞧。”
陆识忍问:“他不认识你?”
陈凌笑了一下,摇摇头,仿佛回到当日,“他见我打量他,想必心里不情愿,还是蹙眉,就敢微笑,偏冷冰冰问我——‘陈少爷,掌柜的叫我来听您的训话,您现在有时间么?若没空,我就下去了。’我心里一咯噔,酒醒了,叹道:好家伙,哪里来的犟角色,在我跟前演‘单刀赴会’呢……我便是这么认识拂方的。与他接触多了,晓得他是很好的人。不光相貌出色、唱功绝佳,他的心亦是赤诚纯洁的一个。”
陆识忍嗯了一声,既不赞同也不反对。
陈凌不甚满意他的冷淡,觑瞪他一眼,再把当日翻墙的事说清楚了。
这件事无非是某个白日当了梅瑜安的帮凶的少爷,良心刺痛,故晚上做贼般溜出家门去探望。
那天拂方被梅瑜安叫到他们一帮人常去的娼寮包厢里陪酒,大家早弃了傅涯州先生的教诲、抖抖长衫西装重新做个称职的少爷,没人看得起他也就罢了,还拿他玩笑。
拂方如坠地狱,坐在那里受尽羞辱,临了被梅瑜安随意指了一出戏叫他唱。
这里是娼寮,包厢的隔音不佳,暧昧之声与女人的娇笑不时传来。
拂方绝不肯唱,梗着脖子和梅瑜安僵持,不待他服软,瞬间嘴角便多一条斜逸流淌的血痕。
朋友们很和蔼地叫梅瑜安不必动气,只说这戏子不唱就罢,我们没有强迫区区男/娼的必要。
“……拂方没有看我——现今想来,他总没有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他、他、他这个人,理解我的‘难处’,可我其实有什么难处?!总之我不敢看他,躲在人堆里跟着一起出去了。
“大家觉得败了兴,要出城打猎,我不放心拂方和梅瑜安两个人留在包厢里,转了一圈又借口跑回来……那场景怪渗人怪难堪。拂方么,捂着脸请我不要看……”
陆识忍见陈凌面露愧色,走至床边,动了动嘴唇要安慰他。
陈凌眼前阴影沉沉,唯有床尾金红的纱帐捎来依稀的光。
“啧,你过去点!好黑!我什么都看不清!”他伸手去推搡没眼力见的表弟,却没有推动,只好暂时放弃,“……后来么,拂方家的墙不高的,我刚爬到墙头,就被摸钥匙开锁的拂方的娘当做了贼。她嗓门忒厉害,叫她这么一喊——”
“巷子里的人都听见了?”
陈凌不免微微得意,“你懂什么!那里住的不是什么好人,交/颈缠绵还顾不上,大半夜哪有功夫出来看!……咳,她这么一喊,有个要入港的老男人竟滚下来……哼,为了推责任,凡有好事者问,他们都说是我翻墙的事惹出来的。渐渐就叫我姆妈晓得了。”
陆识忍闷闷地点头。
现在他知道陈凌不曾喜欢拂方,可人总是贪婪的——陈凌也未如他奢想的一般全然不懂情/事。
“姨妈没有问你原委么?她不会舍得轻易罚表哥罢。”
“那是!姆妈她自然问了,可我怎么讲呢?陆识忍,你说说看,假若你是我,你该怎么讲?我总不能把拂方的痛苦再传出去,当时多少下人站着听啊——那么只说我是梦游去了明月巷子。姆妈不信——这真是蹩脚的——我就吃一顿鞭子好了。”
……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时而沉默,时或轻嘲,另有劝慰。
不知不觉到了深夜。
陈凌伸了个懒腰,预备下床活动筋骨,再叫挡着光线的陆识忍站开些。
玻璃窗被叩了两下,窗外传来蒋妈困意满满的声音:
“少爷,表少爷阿还在你这里?我看见你房间灯还亮着……唔,今晚你们是不是要一起睡觉呀?”
陈凌谈兴未减,想了想,高声回她,“是——”
“不是。”陆识忍出声否认道。
几是同时。
“啊?什么?少爷,表少爷,你们到底——”
陈凌闹了个红脸,结结巴巴地挽回自己的颜面:
“是、是、是……是我把他留下多说了会话,我怎么可能和他一起睡觉!”
最终陆识忍是被他恼羞成怒的哥哥连推带赶逐出门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