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真不去赴约?”谢无风已经是第三遍问了。
紫荷赠送的香囊安静地躺在桌上,小小的一只,却像占满了整间屋子,无论视线投向哪里,都能强烈地感到它的存在。
“我方才和客栈伙计打听过了,紫荷姑娘才二十岁,歌舞弹唱俱佳,接客没几年,还水嫩着呢。人家一番情意,你可别辜负。”
他每句话都是带着笑的,可纪檀音听着却总不是滋味,慢吞吞道:“可她……是个娼|妓。”
“娼|妓又如何?”谢无风忽而坐直了,身体猛地离开椅背,片刻后又倒了回去,似是为了掩饰心中波动,语气刻意放得冷淡,“娼|妓是天下第一流的女人,远比那些深宅大院里的贵妇有情有义得多。”
“你怎么知道?”
“我自然知道。”
一股子热辣辣的气息直冲头顶,纪檀音脱口而出:“好,那我就去见见紫荷姑娘!你可别后悔!”
此语一出,二人皆是一怔。谢无风缩在宽大衣袖里的手指不受控制地了一下,面上波澜不惊:“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纪檀音咬着嘴唇别过脸。
晚夕掌灯时分,纪檀音也不用饭,胡乱将香囊袖在手里,就要去芙蓉苑找紫荷姑娘。看他起身,谢无风也整理衣裳,意欲同去。
纪檀音讽刺道:“人家又没朝你丢香囊,你去做什么?”
谢无风道:“笑话,芙蓉苑便只有她一个姑娘吗?”
这一日来,两人之间都是三九天谈心——冷言冷语。此刻纪檀音辩他不过,冷哼一声走在前头。
夜晚的月文街比白日热闹许多,众青楼门户洞开,灯烛高照,远看一片炫目光华,端的是金碧辉煌。自过了牌楼,丝竹管弦之声不曾有一刻停歇,锦衣华服的大户子弟,骑马的、坐轿的,在家丁的呼喝开道声中施施然踏进芙蓉苑、三春柳等的大门,而衣着寒酸些的,便往街巷深处走,去寻那徐娘半老青春不再的暗娼。
在打情骂俏的嬉笑、琵琶筝弦的鼓噪中,纪檀音依然能清晰分辨出谢无风的脚步声。得知他还跟在自己后面,纪檀音把身子挺得更直更板正,雄赳赳气昂昂地踏进了芙蓉苑的大门。
才跨过门槛,还未来得及抬眼打量,四五个姑娘便一齐贴了上来,吓得纪檀音后退一步,正撞在谢无风怀里。
谢无风将他轻轻一推,戏谑道:“慢着些。”
几个姑娘捂着嘴吃吃笑,一个穿淡绿纱裙的抢先道:“好俊俏的小哥儿,今晚归我了!”
旁人便不满:“凭什么?他明明瞧的是我!”
纪檀音被脂粉味熏得头晕脑胀,额上沁出细密汗珠,朝她们作了个揖,道:“各位姐姐,我来找紫荷姑娘。”
“找她做什么?”这几个姑娘年纪都不大,你一句我一句,叽叽喳喳的,言语间很是看不惯紫荷的清高。
门口的骚动又引来了几个穿红戴绿的女子,其中一个娇声道:“他来了!真个来了!快去通报你紫荷姐姐!”
纪檀音轻声道:“我是来还她东西……”
然而众人哪里听他辩解,推着他直往楼梯上走。纪檀音试图和她们拉开距离,然而一个个围得铁桶似的,纤纤玉手在他肩上、背上、腿上乱摸。
“闹什么呢!”一个略为低沉的威严声音突然响起,围着纪檀音的姑娘们立刻老实了,垂手站立,叫了一声“妈妈子”。
只见那人衣着华贵,满头珠翠,尽管嘴唇擦得鲜红,依然看得出年纪较长,估摸着将近四十了。
一个妓女道:“汤妈妈,这个小哥儿是今日接了紫荷姐姐香囊那个,紫荷姐姐从日落起便坐在窗边苦等,我们带他上去哩。”
“哼,仗着自己身价,成日里跟我装病拿乔不接客,惯的她!青春就这几年,不攒些银子为以后盘算,尽想着倒贴,”老鸨的目光上下扫视纪檀音,好似要揭下一层皮来,“倒是个好模样,又年轻,比李员外中用多了,难怪她思春。”
纪檀音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浑身僵硬,芒刺在背。
“这话说得不对,”谢无风一直站在门口抱臂看戏,这时走近人群,淡淡道,“青春就这几年,不和心爱之人春宵一度,每日里应付脑满肠肥的蠢货,还有什么活头。”
老鸨不知大堂里还有客人,连忙换上笑脸,道:“这位爷说得也是——”
声音戛然而止,汤妈妈望着谢无风,僵硬的嘴角缓缓牵动:“无风?”
谢无风朝她微微一笑:“秋姐,一别经年,还是这么牙尖嘴利。”
汤妈妈眼里倏然泛起泪珠儿,一众年轻姑娘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
只听汤妈妈哽咽道:“你还没死么!”
“命大,苟活至今。”
这时又有三五个公子哥勾肩搭背地进了芙蓉苑,不消汤妈妈吩咐,围着纪檀音的姑娘们一哄而散,扭着腰肢争先恐后迎了上去。
汤妈妈趁乱,拿出手绢拭干眼角,再抬头时已恢复从容,她问谢无风:“你和他一起的么?”
谢无风点了下头,又怪声怪气地补了一句:“只是我不如他幸运,能得芙蓉苑头牌青眼。”
汤妈妈笑骂:“你不过是多年没来罢了,当初喜欢你的姑娘还少吗?”
汤妈妈的丫鬟红宵领路,一行人沿着楼梯往上走。汤妈妈和谢无风并肩,纪檀音跟在后面,见两人言谈间分外熟稔,心中怏怏不乐,胡乱猜测起他们的关系。
芙蓉苑共有两座三层小楼,由雕花回廊连成一体,汤妈妈住在后边小楼的第三层,图个清净,妓院中几个地位高、身价贵的,包括紫荷,也住在那处。
一路上他们经过许多扇门,有的开着,有的关着。在婉转低回的琴音中,夹杂着不少淫声浪语,听得纪檀音面红耳赤。
谢无风忽而感慨道:“还真是一点没变。”
汤妈妈一笑,脂粉清晰地勾勒出眼角的皱纹。她道:“可不是,流水的妓女,铁打的妓院。”
经过一间名为暖春阁的屋子时,里头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同时门板剧烈一颤。纪檀音恰巧站在旁边,唬了一跳,怕里头姑娘遭人毒手,傻乎乎地问:“不打紧吗?”
汤妈妈笑得打跌:“打什么紧,人家那是情趣。”
果然,那扇门板开始以更快更激烈的频率震动,粗哑和娇柔的喘息重叠在一起,光是听着都耳根发热。
汤妈妈见怪不怪,她仔细打量纪檀音一眼,似是找到了乐趣,问谢无风,你这朋友莫不还是童子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