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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争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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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檀音接过食盒,无措地端着,有好一阵子一动不动。他好像在一场精妙的皮影戏中误入后台,见到了那些丝线和灵巧翻飞的双手,忽然间醍醐灌顶,不再为表演而感到惊艳。这些日子点点滴滴的细节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纪檀音神情呆滞,用肯定的语气道:“你的钱都是偷来的。”仿佛烫手似的,他把食盒丢下了,几块点心洒落出来。

“借的。”

“你根本没还!”

谢无风笑容微带讽刺:“还谁不是还?富人的钱不是搜刮穷人而来吗?”

他这一路确实出手阔绰,打赏伙计动辄就是一两银子,原来这就是所谓的“还”?

可是,这是不对的!

纪檀音看着谢无风的脸,浓密的剑眉、挺立的鼻尖、淡色的唇,分明还是熟悉的模样,可一夜之间,他忽然变成了无常客……纪檀音想起前一日还因要与他分别而伤感,此刻却只觉得自己愚蠢。在被欺骗的愤怒之外,诸多不同的情绪此起彼伏,它们纠缠在一起,混合成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

纪檀音从翻倒的食盒中拿起一块糕点,木然地往嘴里塞,很快,喉咙变得非常干涩,锁骨以下胸口以上的地方饱胀炙热,他呜呜地咳嗽起来。谢无风递过来一只扁扁的酒壶,正是当初送给纪檀音的那个,他匆忙中收拾二人的东西,竟也没落下。纪檀音接过酒壶喝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推动硬块缓缓滑下食道,摩擦的轻微痛感让他纷乱的头脑变得清晰了些。

追风和追月不耐烦地刨着蹄子,牵引得马车发出阵阵晃动。纪檀音吃了些东西,恢复了力气,对谢无风道:“我救过你一命,”说到这里顿了顿,表情有些不自然,“虽然你可能不需要,但确实救了你。昨夜你也救了我,现在我们扯平了。”

谢无风一挑眉,看不出喜怒:“知道了我是谁,便急着划清界限么?”

“是因为你骗我!一个多月,你有许多机会可以坦白,为什么不说?”纪檀音苍白的脸上泛起愤怒的红,胸膛剧烈起伏着,“我真心待你,而你……看我被骗得团团转很有趣是吗!”

谢无风眼神冷了,别开头:“是很有趣。”

纪檀音紧紧地捏着拳头,急促的呼吸声在马车里清晰可闻。他伸了伸腿,碰到了金莲和尚僵硬的尸身,感觉这一切如此不真实。传说中相貌丑陋、冷酷无情、亦正亦邪的江洋大盗,此刻平凡无奇地坐在他面前,为人狂傲、气量狭小的金莲和尚,竟在他落难时仗义而出,而今沉默地躺在他身边,再也不能开口。

纪檀音又感到一阵流泪的冲动,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一团乱麻的局面。可以肯定,昨夜的杀手来自拐卖幼童的帮派,但从武功套路、穿着打扮、所用兵器上,均猜不出身份。唯一明确的是,他们要取纪檀音性命。

为何?难道我发现了什么线索,自己却还未意识到?

谢无风扬起马鞭,轻轻一挥,追风追月朝空中抬起前蹄,嘚嘚地奔驰起来。

身下的颠簸打乱了思绪,纪檀音抱着膝盖,靠着被太阳晒得微温的马车沉思。半开的厢门不时飘过谢无风的衣角,他看见了,心口又传来刺痛,粗声道:“喂,你往哪里走?”

谢无风道:“前面就是柘城,我几年前在此县逗留过一阵,知道县郊有座寺庙,打算将胖和尚送去那里安置。天气炎热,再放便要腐烂了。”

他说话时语气极为平淡,仿佛前一日还活生生的一个人,突然就要“腐烂”,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纪檀音想起初见那日,他将被乌鸦啄食的尸体埋葬时,谢无风也是这样袖手旁观的态度。一股奇怪的亲切感突然涌上来,将心底的恼怒释怀了些许。纪檀音想,除了装作不会武功,谢无风倒也并未矫饰伪行。

当晚日落时分,他们终于抵达了那座偏僻的圆觉寺。寺里香火不很旺盛,青烟却也始终不绝。几个僧人看见他们腰佩长剑,抬着一具尸体要进寺,大惊失色,纷纷拔腿往后院跑,口中大喊住持。片刻后,住持大师不紧不慢地来到寺门前,对纪檀音和谢无风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随后看向金莲和尚血迹斑斑的僧衣,以及胸前狰狞的伤口。纪檀音说明来意,请求住持将金莲和尚在寺中火化,住持捻须沉思,片刻后叹了口气,答应了二人的请求。

谢无风拿出二十两银子做香火钱,住持不收,他也没再坚持。寺院中僧人见来客没有恶意,陆续从角落里出现,彼此见礼。当下住持吩咐弟子们堆起柴垛,将金莲和尚尸身平放,点起火把,十几个僧人围成一圈,诵起了《地藏经》。

金黄的火舌一跃而起,贪婪、明快地将尸体吞噬,纪檀音咬着嘴唇,轻微的呜咽隐没在柴火的噼啪声、僧人的吟诵声中。其实他和金莲和尚交情不深,在别人打趣金莲和尚小脚时,他也曾附和着嬉笑。现在,他多后悔自己曾那般无礼!

丧事结束已是午夜,住持留纪檀音和谢无风歇宿一宿,用些斋饭。纪檀音担心追杀还会继续,住在寺中牵连众位僧人,深深行了个礼,谢绝了他的好意。

二人离开圆觉寺,回到马车旁。追风似是察觉到纪檀音心情低落,通人性地将瘦长的马脸贴上来,蹭了蹭他的胸口。纪檀音抱着追风的脖子,轻轻梳理他的鬃毛,四下里响起蛐蛐的叫声,使沉默显得不那么单调。片刻后,他抬头对谢无风道:“我们在此分别吧。”

谢无风倚着马车,阴阳怪气道:“怎么,你也怕我被牵连?”

纪檀音不答,谢无风又问:“身体如何了?”

纪檀音内伤未愈,白日和谢无风打了一场,更是伤重,稍一运气,丹田处便刺痛难忍,他强忍着不适,道:“无妨。”

谢无风叹了口气,语带央求:“阿音,非得这么生分吗?”

前一晚纪檀音来告别时,谢无风本已打定主意和他分道扬镳,纪檀音日后若真去开封府找他,必定连个影儿都见不到。可尽管想得通透,心中还是惆怅,当晚喝得酩酊大醉。后半夜听见声响,一开始不以为意,等慢吞吞地赶到现场,看见纪檀音披头散发,模样狼狈地和人打斗,一柄利剑即将穿透他后心时,谢无风如坠冰窖。

他折下一根树枝,用力一掷,在纪檀音面如土色地迎接死亡时,感觉自己也随之化成了灰烬。

那一刻他明白了,牵绊早就产生,不由他控制。

纪檀音看着谢无风,有一会没说话。他抿着嘴,拇指和食指揪着衣袖边缘,连续不断地扯了几下。

他本就是个容易心软的人,虽然谢无风骗了他,还看他笑话,但是……

“小心!”谢无风一把将纪檀音扯到身后,沉沙剑出鞘,斩断一只飞来的箭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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