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的男女又开始对骂了,服务员在劝,其他人在偷听,就连等在收银台的外卖小哥都斜睨着眼睛围观。这只是这座城市里很平常的、鸡飞狗跳的一天。
没人注意到,两个年轻男人,在彼此的注视下戴上了戒指。
不过没关系,他们自己很满意。
吃饱喝足,两人走出火锅店,几乎是同时打了个哈欠。绍吴抬起左手,在阳光下翻了翻手掌,看着自己无名指上的铂金戒指被镀上一层细腻的金色。
“咱们怎么过去?”绍吴问。
“坐轻轨。”
“远吗?”
“有点。”
绍吴还不知道展馆的位置,便问:“在哪啊?”
杨书逸却沉默了两秒。
然后他说:“在重大。”
绍吴愣住:“哪个校区?”
“虎溪,”杨书逸看向绍吴,语气有些小心,“这个比赛就是重大主办的。”
“哦……是么。”绍吴说。
毕业之后他就没有回过重大了,关于那里的最后的记忆,是拍毕业照那天上午极其闷热,空气潮得能拧出水来,他穿着厚重不透气的学士服,捂出满身大汗。拍完了,他和室友回宿舍的路上,遇见他们的系主任。系主任是研究英语习得的,快退休了,为人很和气,大二时绍吴选过她的课。
绍吴和室友一齐向她打招呼:“老师好。”
只修过她一门课,没想到能被认出来:“诶,毕业啦,”她看着绍吴,“去向定下来了吗?”
绍吴有点尴尬:“回我高中母校当老师。”
“当老师?”她笑了笑,神情有几分惊讶,“你老家哪里的?”
“永川。”
“永川啊,”系主任点头,“蛮好的。”
后来绍吴一直记得那几秒钟她脸上的惊讶的神情,绍吴偶尔会想,那一刻,系主任对他很失望吗?她的那门课绍吴拿了全班最高分,做pre时也被她大大夸奖一番,所以她失望于他回老家当了个普通的高中老师?还是,她只是单纯的惊讶,因为重大毕竟不是师范类学校,毕业当老师的学生是很少的。
这个问题当然永远无解了。或者说,这本来不是个问题。只是绍吴也不知道为什么,时不时就会想起来。
“绍吴。”杨书逸低声唤他。
绍吴回过神来:“我毕业之后还没回去过呢,”然后冲他笑了,“正好今天回去逛逛。”但是确实,涌上心头的情绪很复杂。
杨书逸没再说什么。上了轻轨,两人并肩而坐,午饭吃得太饱,绍吴很快就困了。杨书逸说:“靠着我睡会吧。”
四周都是人,绍吴说:“没事,我这么坐着也能睡。”
可是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是靠在了杨书逸的肩头。
大学城已经临近终点站了,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斜对角坐了一对小情侣,手牵着手卿卿我我。轻轨的门打开,小情侣和他们一起下车,绍吴看见女生挎着的帆布包上,印着“重庆师范大学”六个字。
大学城,他没想到毕业后再一次回到这个地方,是和杨书逸一起。
绍吴问杨书逸:“你之前来过吗?就是,参加比赛之前。”
杨书逸低声说:“来过。”
“什么时候?”
“……本科的时候。”
哦,原来他们读本科的时候,杨书逸是来过重大的。只是没有告诉他。
“有一场城市规划的讲座,在重大开的,”杨书逸说,“老师叫我们去听。”
绍吴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这一次不用杨书逸带路,反倒是绍吴走在前面,轻车熟路地,走进重大的校园。
和记忆里的样子没什么变化,草木葱茏,在路上偶尔能遇见趿着拖鞋、拎着打包的饭菜的男生。那副有点邋遢的打扮也和绍吴念书时一样,重庆的夏天实在太热了,周末宅在宿舍时,四个人谁都懒得出去买饭,最后谁先撑不住了就是谁去,这一去就要买四份饭。
展览开在艺术学院的展厅里,此时已经下午两点半,几个脖子上挂着名牌的学生和他们一道走进去,大概是来帮忙的。绍吴和杨书逸跟在他们身后,听他们不停吐槽教自然地理的老师太龟毛,不仅每节课点名,还要安排好几次小组作业……听着这些,绍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杨书逸走在他身畔,始终沉默不语。
直到他们距离展厅入口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杨书逸忽然拉住绍吴的手腕。那几个学生走进去了,只剩他们俩站在走廊里。
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窗外的绿叶重重叠叠,被阳光映成明亮的新绿色。
“绍吴,”杨书逸低声说,“里面的模型……也是生日礼物。”
“这个不是吗?”绍吴笑着晃晃自己的左手。
“这个是今年的生日礼物,”杨书逸顿了顿,“那个模型,是2008年的生日礼物。”
绍吴一下子说不出话了,笑容也定格在脸上。
半晌,他说:“2008年不是送过了吗。”
“但是墙倒了,”杨书逸闭了闭眼,“你没来得及拍照,对不对?我记得那天中午你没带相机,你说明天再来拍,然后……”
然后地震了。
绍吴说:“对,我没拍。”不仅没拍,甚至连第二眼都没能看到,2008年5月12号下午,当他来到那栋筒子楼前,眼前唯剩断瓦颓垣。两个工人正在清理废墟,他们不明白穿校服的少年为何流泪。
后来,绍吴曾问杨书逸,你知道那堵墙倒了吗?
杨书逸漠然地说,我不知道。
那一刻绍吴意识到,原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唯一一个知道那面喷了涂鸦的旧墙已经倒塌的人。两个工人知道墙倒了,不知道墙上曾有涂鸦;杨书逸知道墙上有涂鸦,不知道墙已经倒了。孤独感像重庆的每夏必至的暴雨一样铺天盖地而来,他像被暴雨浸透的一片纸,软塌塌地,除了孤独便没有其他感觉。喜欢一个得不到的人,注定会孤独吧。
绍吴冲杨书逸眨眨眼,说:“那让我验收一下。”
两人走进展厅,入眼皆是沙盘模型,和售楼公司里的楼盘模型类似,每一个都由玻璃壳子罩住,明黄色灯光从顶部打下来,照得丝毫毕现。
杨书逸解释说:“组委会提供一个旧城区图纸,由我们来规划改造。”
绍吴深吸一口气,问他:“你的在哪?”
“这边。”
杨书逸带着绍吴,一直朝里走,最终在一扇窗前停下。和其他模型一样,杨书逸的模型也被玻璃罩住,绍吴低下头,手指轻轻按在玻璃上。
他看见永川二中的大门,不是后来新换的高大的浅黑色铁门,而是他们念书时的、不起眼的电子伸缩门。教学楼也不是现在的扎眼的橘红色,而是淡淡的灰,与记忆如出一辙。校门外,一条澄蓝的小河静静流淌,河边是步行街,商铺一家挨着一家,可可奶茶,蓝精灵文具,心晴鲜花,还有……还有一家店,白底黑字的招牌,毛笔字体,写着:凉糕凉虾冰粉
绍吴的嘴唇抖了一下,他俯下.身,鼻尖几乎贴住玻璃壳子。是的凉糕,没看错,有一家店铺卖凉糕。学校外面的小吃街被整改之后,那个卖凉糕的小摊就消失不见了,做这种小本买卖的老板大概是租不起一间店铺的。天知道他在二中当老师的那段时间里,曾多少次望着整齐的街道,无比想念那些凌乱的小摊,以及那个曾和他一起坐在小摊的板凳上埋头吃凉糕的男生。
视线顺着河流向东,到达居民区。春晖小区也还没有拆迁,小区的广场上坐着几位老人,看样子正在摆龙门阵。那个穿白背心的老头,是杨书逸的公公吗?那个戴着袖套的老太太,是杨书逸的婆婆吗?这是几点钟?大概是上午吧,他们和邻居闲聊几句,溜溜圈,待会儿就要回家去,给即将放学的孙子准备午饭。
从侧门出小区,来到松溉街,小卢麻辣烫开着门。隔壁是装潢酷炫的银河网吧。
走到长街尽头,文化广场的一侧有家新华书店,另一侧……另一侧立着一面长长的矮墙。
终于又看到这面墙。
绍吴的睫毛颤了颤,忍住了,眼泪没有流下来。
在那面墙上,他看见五只丑丑的福娃,贝贝,晶晶,欢欢,迎迎,妮妮,颜料涂得不均匀,有的地方深一些,有的地方浅一些。墙边,两个短发男生并肩而立,他们正向前走去,一个贴着墙根,一个站在外侧,外侧那个把校服搭在手臂上,单肩背着书包,绍吴仿佛看见那书包随着他走路的动作,在他身后一晃一晃的。
继续走,他们将经过墙壁的尽头,那里,有人用黑漆喷了一行字,喷得歪歪扭扭——
好学生,我喜欢你。
所有记忆都似泡沫般浮泛上来,杨书逸拉开窗帘,午后的阳光透过香樟树繁密的叶子,浅浅地铺满了模型。这一刻,万物在初夏的微风和阳光中欣欣向荣,与2008年5月12号的那个上午一模一样。所有离开的、未离开的,好像都如约而至了。包括他身旁的杨书逸。
绍吴抹了把脸,希望没人注意到展厅的角落……他哑声说:“我很喜欢。”
杨书逸微笑着,看着他,“如果得奖的话,组委会会保存这个模型,如果没得奖,咱们就拿回家?”
绍吴用力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