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陶滦对话的整个过程,辛鸾都一直在用余光留意着向繇的反应,可惊异的,佛陀难动狡诈者,陶滦这一套话从头至尾,向繇的都毫无反应,反而是邹吾十分明显地绷紧了身子。
“食君之禄,自该为主君效忠,臣为高辛氏披肝沥胆十余年,自认不曾越雷池一步,唯有今日臣想请殿下|体谅,想请殿下恕罪,许臣这个私愿:东南沿海这最后一战,就请,放卑职去吧……”
巨灵宫的西殿里,将军兀自说得动情,言毕,伏身叩拜,一个头嗑得山响,辛鸾心中不敢再怠慢,听完那恳切言辞,一时间五味陈杂,倒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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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鸾一直很怕向繇。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他都是有些怕他的。因为向副此人,太精明,太利害,一动一静都像一条巧笑倩兮、摄魂夺魄的美人蛇,斗折蛇行,一伏千里,不知什么时候就要从草丛中蜿蜒而出。这种印象太深刻,以至于辛鸾一次和他接触的时候,始终没法坦荡,没法放下自己的戒心。
而这份戒心,导致在渝都这个混乱的权利场中,任何向繇在的场合,他的判断都会出现些偏差。
辛鸾垂着头看陶滦,紧锁住眉头。
心想: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现在听到前线战事吃紧,担心的再不是战事情况,听到别人请缨挂帅抗击外侮,第一反应居然只剩下五个字:“有人要叛我!”
辛鸾一声深长的叹息,少顷,他垂头,“将军以为,参战是私情,在渝都护卫我才是忠心,是么?”
跪伏的陶滦愕了一瞬,随后沉闷道,“是。”
虽然刚听陶滦的言论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答案,辛鸾自视己身,于家于国无尺寸之功,只因占了那套君臣秩序的便宜,便得眼前这位赤炎将军如此效忠——这忠心细想起来,也真是让人既感激又沉痛,既自豪又黯然。
辛鸾闻声久之,一时又惘然。
最后,他说,“本宫可以放将军去,想来南君见陶将军身先士卒,也会感激,但是陶将军,本宫放你去,不是在体谅你的私心,更不是在许诺你什么私愿——”
陶滦在那停顿中,缓缓直起上身,与这位年轻的帝王深深地对视。
辛鸾:“本宫放你去,只是在为国谋事,为国用贤。”
刹那间,陶滦目光闪动。
辛鸾整个人却在那殷切的目光下羞愧,不由自主地站起来,郑重地走到他面前。那两步,他走得心潮起伏,他不由就在想,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是如此的抽离,认为自己只是南境的客人,认为那东南沿海的千万人只是与自己无关的数字,是局外人,竟没有考虑过,那也是许许多多人的故乡,那里还留着许许多多的牵挂。
“十五余年来,高辛氏直辖东境,这没错,可南境的百姓,也是天衍的百姓,也是我的子民;南境的雄兵,告谕诸将,每一人都是我的臣子,每一支都是天衍的王师……”
辛鸾亲手把陶滦将军扶起来。
军人的起坐行立拔得就像标尺一般直接淬利,辛鸾迎着那份压力与忠诚,飞快地厘清自己的语言——那是他这些日子时不时就要思索的,是自从他逃亡开始就不断地怀疑、验证、推翻的,关于君臣大义,关乎这世道的规则,关乎人心的丈量。
“我年轻。资历不足以服人,能力不足以慑人,气势不足以感人,与将军相处日短,对您不算了解,之前更是没能关注您的身世家乡,确是我的失察——”
陶滦惊疑:“殿下——”
“让我说完。”辛鸾压住他的话,一字一句道,“本宫也不与你说什么为了天下苍生的大话,我只说,赤炎从我父亲设立之初,他就不是高辛氏的私兵,它追求的是信仰,是名誉,是道义,它不是高辛氏的私兵,更不是帝王的爪牙,而各位主帅,自然更不是主君的私人——我不敢揣测先帝为何没能知悉将军之为难,但以我一个儿子对父亲的了解,他很有可能只是因为国是繁多、遗漏了,此刻先帝若有英灵在天,我想他得知了将军为了恪守君臣大义,挣扎旁观家乡战火流离数年,他恐怕会是最自责和痛心的那一人。”
此等言论,原不该是一位帝王来说的。
但是辛鸾就是说了。
他在一连几道惊诧的目光中转身,不紧不慢地在酒桌上斟满两杯酒,再转身,一杯递到陶滦的面前。
“这世上没有人有资格认为将军不忠义。忠君爱国,何为忠?赤炎的忠,不是因为高辛氏是主君,才忠,而是因为主君值得忠,才忠!国君有道,可以辅佐,国君无道,可以讨伐,‘道义’之有无,远该超乎于‘君权’之神圣,若将军您心中没有那一转念对王庭真相的疑虑,没有对胥会罪臣判定的起疑,那为何辛涧得到了王位,您不肯再守君君臣臣教条,宁可叛出东境,也不去俯首于他呢?”
辛鸾就像一面镜子,分毫毕现地照出人心,再抽丝剥茧般的,将一个人的痛苦和挣扎,温和地厘清、抚平。
“陶滦将军,我知道这样说有自夸之嫌,但是我还是想直言——您今日投奔的,不止是高辛氏的小太子,更是您心中要坚守的道义——所以您今日之位家乡父老的请命,本宫就算于情不舍,于理都不敢不放人。”
辛鸾深吸了一口气,一边割肉,还要一边劝慰。
没办法,谁教他他失于体察——这些时日他忙于下山城的安置,却没顾上对这些强悍英武的将军们的观照,而他这一句安慰、这一句询问、这一句勉励,今日,理应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