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三,已是入冬,寒意更浓了,带着浩浩荡荡队伍,圣驾终于回了长安。
这一路的巡视,其实已震动了朝野。
陛下的任何举动,都被视做了对新政的支持。
这种支持绝非是精神上这样简单。
因而关中早已震动,人们议论纷纷,扬州的新政是否会继续推行,或者说,会继续的扩散。
还有那扬州王氏,族中数百口,纷纷被迁徙去琼州。
此举也颇有几分汉武帝时,迁徙豪强充实边镇一般。
不过,似乎随驾的大臣劝谏的不多,这也引发了许多人的猜测。
李世民回到长安,第一件事便是去祭祀太庙,而后拜见太上皇。
而百官自是不禁猜疑起来,更多关于扬州的所见所闻,也开始传开。
关于军中的调动,也开始变得频繁起来,譬如几个军卫,直接调拨前往了洛阳,与洛阳换防。
李承乾却像是卸下了千金的重担,此时他兴冲冲地迎了陈正泰。
在这东宫里,李承乾意气风发地道:“师兄,祭祀太庙的祭文里,你猜一猜里头写的什么?”
“这个我不懂。”陈正泰很老实的回答。
但是陈正泰知道,眼前的这家伙不就是等着他说一句不懂吗?
只见李承乾上前握着陈正泰的手,感慨道:“祭文里将孤的名字列进去了,上头说的是‘后继有人’。”
所谓的祭祀,就是皇帝和列祖列宗们沟通。
为了得到祖先的保佑,这种沟通是不可避免的。
因而,往往祭祀,都会捡一些好听的说,比如国家长治久安,又比如朕殚精竭虑,又比如说今年丰收之类。
而提及到了太子,表示了后继有人的喜悦,这显然是一个很重要的表态。
说明李世民对太子有着很高的期许,认为这样的人,将来足以克继大统。
祭告祖先这种事,得严肃,不然你今年跟祖宗们说这个小子不错,将来可以继承江山,祖先们在天若有灵,纷纷表示不错,结果转过头,他把这狗东西废了,这是跟祖宗们开玩笑吗?
因而,祭祀某种意义而言,就是买定离手,绝不是瞎胡闹的。
陈正泰歪着头,想了老半天,终于明白为何李承乾这样激动了,便也露出了替他高兴的笑容,由衷地道:“那么,倒是恭喜师弟了。”
李承乾定定地看着陈正泰,眼中有着感激,感慨万千地道:“也亏得你了,现在孤才算想明白,你再三修书让孤关心李泰,原来用意如此之深。孤此前一直想不明白,李泰获罪,孤这些日子也算是立了一些功劳,父皇对孤一向欣赏,可好像……他总是对孤不放心,依然还是觉得差了一点什么,直到现在,孤才想通了,原来是因为这一层的担心。”
顿了一下,李承乾接着道:“父皇嫡亲的儿子,就这么几人,非此即彼,可显然,父皇终究还是担心孤将来当了家,会报复自己的兄弟。哎,父皇的心思也太重了,也不想想,孤若要是当了家,会在乎一个李泰吗?直到后来,我才幡然醒悟,孤心里怎样想是一回事,需做出来的,才是另一回事,毕竟父皇也不一定知道我是怎么想的,若非你提醒,父皇只怕还要相疑。”
陈正泰觉得这家伙总算是开窍了,心里总算觉得松了口气,选择帮这个家伙,真的是一个任重道远的过程啊。
于是他极认真地看着李承乾道:“历朝历代的帝王和太子,为何最后总是相互猜忌呢,其实根由就在于彼此都有顾虑。因为他们既是父子,又是君臣,父子本该亲密无间,而君臣呢,却又需小心翼翼,因而……君臣的角色更多,彼此之间都藏着自己的心事,时间久了,若是旁边有人挑唆,久而久之,彼此便失去了信任,最终种种疑虑之下,反目成仇。”
“所以师弟要做的,很简单,便是不要将事藏在自己心里,也不必担心自己心中所想,到底是好是坏,不妨光明磊落一些,有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若是说的不好,做的不好,恩师自然会指正的。可若是成日吞吞吐吐,隐藏自己的心迹,反而会令恩师见疑。做太子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最容易的法子就是光明磊落,哪怕是心怀不满,直接将自己的牢骚当面发出来也是好的。”
对于陈正泰的语重心长,李承乾明白了什么,眼中满满的对陈正泰的信任,点着头道:“还是师兄好,你这番话,很对孤的胃口,倒不似从前东宫那些人,今日规范这个,明日要孤那般,教我说话之前,要三思而言……形同木偶一般,难怪父皇从前瞧孤不顺眼,原来竟是这些人搞的鬼。”
陈正泰不禁乐了。
其实想想从前那些大儒教授的东西,大抵就明白,这根本就是在坑人的。
想想看,将太子塑造成一个谨守‘臣道’的‘君子’,说话藏一半,见着了自己的父亲却是小心翼翼,看上去行为举止都很完美,似乎每一次应对都很出众。
可问题就在于,这儿子,还是儿子吗?
任何一个天子,看着自己装模作样的儿子,居然发现这儿子长的越大,越是看不透了!
可天子也不是傻子啊,在自己面前,太子是一个样子,难道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他会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样子吗?
久而久之,看多了眼前这虚伪的木偶,父子亲情不但疏远了,反而会生出反感和厌恶之心。
这时候,儿子表现得越出色,反而越令人生厌了,因为很简单……当你表现出行礼如仪,毫无破绽的时候,其本身就是隔阂和破绽。
陈正泰反而觉得,与其如此,倒不如索性做一个真性情,高兴就高兴,不高兴就不高兴,有什么话当面说出来,挨了骂便挨骂,至少父子还是父子,更何况太子的父皇是李世民那样性情的人。
于是陈正泰道:“儒生哪里晓得这个,他们这不是教师弟做儿子,而只是希望师弟做他们想象中的君子罢了。可恩师是何等人,你做了君子,他反而要小心防范了。”
李承乾此时心情是极好的,又乐呵呵的点着头,接着道:“这些日子,孤在长安监国,却成日惦记着你在扬州快活,孤倒是很想去扬州转一转,听说还收拾了人,可惜这样的好事,孤却没有撞见。”
说到这里,他倒是显出几分郁郁不乐的样子了。
陈正泰便安慰他道:“放心,很快这样的好戏,还会有的。”
李承乾对他无语。
李承乾随即道:“好啦,不说这些啦,分别多日,你总算回来了,待会儿和我一道去喝酒,有几个朋友,要介绍你认识。”
陈正泰倒是无所谓,过不多时,便有几个人来了。
这几人一个个见了太子,便面上带笑,显然和李承乾是老相识。
陈正泰站在一边,李承乾便呼喝道:“此人,你们认得吧,是我师兄,噢,师兄,这是长孙冲,这个……这个……”
他手指着一个个头小的家伙,只有七八岁的模样,傻头傻脑的样子,接着道:“这是房遗爱。”
长孙冲摇着扇子,他看上去比李承乾年岁大一丁点,因为是表兄弟,和李承乾自是关系莫逆,因而在李承乾的跟前倒是一点不局促。
此刻,他摇着扇子,只瞥了陈正泰一眼,似乎对陈正泰有些不感冒。
至于那傻头傻脑的小子,显然属于小跟班的级别,见长孙冲对陈正泰不屑于顾的样子,便也晃着脑袋,对陈正泰置之不理。
陈正泰是对长孙冲没啥兴趣,却对房遗爱惊为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