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揽着女儿的肩头,想起她们入京时的那个冬天,阿蛮还只是个生得白白胖胖,个子矮矮,娇纵的蛮横小丫头,一晃眼,她已生得同自己一样高。看着她的眉眼,宋氏微微有些恍神,似乎从这张脸上依稀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
女儿生得像自己,眼睛鼻子嘴皆像,就连那一头乌黑浓密的青丝,也是如出一辙。
她甚感欣慰,却又隐隐有些鼻酸起来。
时间流水一般,竟流淌得这般快,快得叫人完全措手不及。小小的女童扯着她的衣摆,用软糯的声音娇滴滴唤自己娘亲时的身影,分明还历历在目,清晰仿若昨日,结果昔年那个缠着要她抱着的小丫头,已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
真到了这个时候,宋氏才发觉自己对女儿是打从心眼里舍不得。
一旦她出阁嫁了人,那就是旁人家的媳妇了,再不只是她一个人乖巧的女儿。她也就不能如现今这般为她筹谋盘算,挡在她身前。
然而漫漫人生路上,最终能陪着她老去的人,是她的丈夫跟儿女,而不是父母。 宋氏望着谢姝宁的目光愈发柔和起来,里头蕴着些微水汽,在灯下盈盈欲坠。
她温声说道:“你年纪虽小,可看人的眼光素来比你娘我要来得精准许多,这一回。娘也愿意相信你。”
家世门第身份年岁长相,她这个当娘的挑剔得再厉害,终究也只是无用功。虽则世人皆道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宋氏自小跟着唯一的兄长宋延昭长大,他的性子跳脱于世俗常规之外,在偶尔教导小时候的宋氏时,也时常会不由自主地冒出古怪的话来。
大部分时候,宋氏都是听不明白的,不过个别浅显易通的,她暗自琢磨几遍也能明白过来。
不拘泥于世俗。人才能活得自在开怀。
这句话,宋氏一直记在心里。却直到多年以后才真正付诸以现实。
所以,她也愿意相信女儿,相信她心中早已有数。
阿蛮长得像她,可性子上却没有一点跟她一样。
“只要你自个儿看明白了。肯定了,娘一定没有二话。”宋氏言毕,收回手收于袖中,正色道。 恰恰谢姝宁却是明白的。
咳嗽声渐渐止住,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看向母亲,面露迟疑。轻声唤道:“娘……”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论是燕家万家还是咱们家,又能有什么不同。”宋氏眉头微蹙。摇了摇头,“当然,这是你的终身大事,娘又怎么能不担忧,他如今的身份,到底是个麻烦。”麻烦到她都有些理不清头绪。她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些。
谢姝宁瞧见,上前搀了她的手臂。扶着她往太师椅上去,一面沉声说着:“船到桥头自然直,娘亲不必担心。”
宋氏轻轻拍打了下她的手背,嗔道:“哪是说不担心就能不担心的!”
儿女生来便是冤家,只要她还活着一日,她就得牵肠挂肚一日。
“他若是心中没数,也不敢如此。”谢姝宁在她身前站定,摇头说。
宋氏闻言遂道:“到底还是年轻气盛,若忍一忍,又有什么忍不过去的。”
然而她嘴上说着这样的话,心里却也明白燕淮的做法。
知道了那样的事,若他还装得跟没事人似的,继续做他成国公,继续住在成国公府里,那才真叫人想不明白。
如若是那样的燕淮,这桩亲事,她是万万不愿意答应的。
她看一眼谢姝宁,又看一眼外头幽暗的天色,略想了想后沉吟道:“娘心里还有许多想不通的事,你今夜便不必回去了,咱娘俩秉烛夜谈一回。”
虽说她心里其实已经应允了,但有些事,还是得仔仔细细问一遍才能安心。
这般想着,不擅掩饰的宋氏尽数都表露在了面上。
谢姝宁在灯下看了个正着,连忙答应下来,遂唤了玉紫进来,让她打发个人去她那告诉卓妈妈几个,早些歇了不必等她回去。
少顷,夜色渐浓,月色则像是霜雪一般,变得愈发清冷明亮。
紧闭了窗棂,婢女们渐次退了出去,玉紫吹熄了灯,也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母女俩头并头靠在一处,躺在宋氏的睡床上,说了大半宿的话。然而卯时方至,宋氏便起了身。
谢姝宁则因为心中大事卸了一半,又因有母亲在侧,睡得十分安稳香甜。
宋氏洗漱归来,撩了帐子低头看了两眼她的睡颜,嘴角微微一弯,随后伸手去捏了捏她的鼻子。
呼吸一窒,谢姝宁蓦地惊醒,等看清了是母亲,又忍不住迷迷糊糊地闭上了朦胧的睡眼。
宋氏松了她的鼻子,转而要将她给拖起来,口中道:“今日可是要紧的大日子,可不敢再睡了。”
谢姝宁耳朵听着,眼皮却沉甸甸的,根本抬不起来。
她嘟囔着:“是什么要紧的大日子?”
脑子里像是一团浆糊,叫她无法仔细回忆。
“请印公来用饭的日子!”宋氏无奈地叹口气,俯身将手穿过她的两侧腋下,用力将她拖得坐了起来,“日子还是你亲自定下的,结果可好,倒忘光了。”
说话间,已有微微的白光透过窗棂缝隙,照了进来。
夏日的天亮得早,才过卯时,便渐渐亮堂了起来。
窗上糊着轻薄的烟霞绿蝉翼纱。变得愈发薄而清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