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氏心中思绪万千,来来回回思量着,老太太这一病,不如就此去了反倒叫人欢喜。
她亦不觉得自己心狠,老太太活到这把年纪,什么福不曾享过,连曾孙子都已经大了早跟着先生开了蒙念书,她一老妪,再活下去才真是吃苦。等到头发稀疏,牙齿脱落,满面皱纹,身形变得臃肿蹒跚,连想吃口喜欢吃的东西也嚼不动时,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里有我,你且再出去瞧瞧,这大夫究竟何时才会来。”蒋氏遂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正在为老太太用湿软的帕子擦拭额头的芷兰肩头,“天寒雪大,道路难行,倘若真来不得,就使人用轿子抬也将大夫给抬过来。你只管吩咐下去,只要治好了老太太,这诊金,谢家必定双倍奉上。”
芷兰闻言抬起头来看她,眼中含着热泪,抓着帕子连连点头应是:“奴婢明白,奴婢这便去。”
蒋氏同长房老太太本是亲戚,早些年她刚嫁入谢家,老太太那是极为喜欢她,几个儿媳妇里头就数蒋氏最得脸面,便是当初二夫人梁氏身份金贵至此,在老太太跟前那也是敌不过蒋氏的。
阖府上下都知道这事。
后来,蒋氏随着谢三爷一道去了扬州,一年到头在府里的日子屈指可数。兴许就是因为离的远,久不相见,这乍然重逢时老太太就怎么瞧她怎么顺眼,没少私下提点贴补她。甚至于在当年蒋氏最得宠的日子里,她所出的六姑娘谢芷若,也是养在老太太膝下的。
这样的日子,直至六爷谢元茂回府,半年后将外头的妻子一道带回了京都,府里的情势才有了些微变化。
彼时蒋氏也正在因为谢三爷的妾有了身子的事苦恼心烦,独自回了京都撇下谢三爷孤身在扬州。
老太太就是在那个时候,对蒋氏有了看法,不如过去欢喜她了。
没多久。六姑娘谢芷若也失了老太太欢心。
后来的许多年,老太太对她们母女虽然不坏,却远不如过去要好。
芷兰几个老太太身边的老人,一直都以为蒋氏心中对老太太颇有怨愤,然而此时此刻,她看着蒋氏从自己手中接过帕子。满面忧心地指派自己速速去将大夫请回来为老太太看诊,不由得惭愧起来。
一直以来,原都是她们几个想差了。
三夫人蒋氏,至始至终都还是对老太太敬爱有加的。
芷兰悄悄别过脸去抹了抹眼角的湿意,同蒋氏说了一声,匆匆离开上房。
屋子里顿时一静。
蒋氏收了手。将帕子往炕上随便一丢,自己在炕边坐下。垂眸看着老太太因为发烧而显得通红的脸,耳边听着老太太沉重而浑浊的呼吸声,她沉了下脸。
歹毒的念头犹如附骨之疽,死死缠着她不肯撒手。
她犹豫着,不停地犹豫着,忽然猛地一伸手抓住了边上的一只靠枕。
素色缎面的靠枕,柔软而舒适。眼下被她抓在手里,却像一把兵器。
兵器是冷的。比外头纷纷扬扬不断飘落的雪,还要冷上许多许多……
蒋氏保养得宜,依旧纤细光洁白皙如同少女的手指按在靠枕上,缓缓收紧,再收紧,直至手背上青筋毕露。
老太太的呼吸声愈发重了,喉间似乎还卡着浓浊的痰,呼吸间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响,一声赛一声地重,听得蒋氏眼皮一跳,霍然将靠枕抓了起来,一把朝着老太太的脸死死压了下去。
——“嗬嗬”声响陡然一滞。
旋即,原本静悄悄躺着,人事不省的老妪四肢颤动,胡乱挣扎起来。
蒋氏满面惊惧,手下却是纹丝不动。
不论老太太如何挣扎如何动,那双按在靠枕上的手,始终如故。
忽然,外头响起了一阵重重的脚步声。
脚步声很重,一声声走近,不像是梅花坞里的丫鬟婆子能发出的沉重脚步声。
有人来了!
蒋氏一慌,手臂无力,靠枕松了开去。
老太太原本已经微弱下去的呼吸声顿时又重了起来,又急有促,伴随着破锣似的咳嗽声。
外头的脚步声也已经近在咫尺,似是催命的鬼神。
蒋氏登时变得慌乱无措起来,连手脚也不知该放在哪里才好。
那靠枕还搁在老太太面上,昭示着她方才险恶的用心跟行为。
“老太爷……”
脚步声停了下来,紧接着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蒋氏竖着耳朵去听,听见老太爷几个字,立刻变了脸,连忙将靠枕抓了起来丢到一旁,又手忙脚乱地去捡那块帕子,俯身往老太太面上擦拭。
老太太的呼吸声依旧艰难而沉重,咳嗽声倒渐渐息了。
她烧得厉害,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无,如今呼吸重归畅通,便依旧紧闭着双目睡得昏昏沉沉,连自己方才遭遇了什么都不知。
蒋氏松了一口气,可抓着帕子的手拼命颤抖着,全然不复方才按住靠枕时的沉稳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