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在京都,七师兄纪鋆却身在江南,两地相距甚远,两人也因而断了联系。
离别之际,纪鋆同他说,做了多年的师兄弟,没了天机营他们亦是一辈子的兄弟。俩人虽不便同旁人提及对方,但一旦有难,不论是何,皆可立即手书一封,用信鸽传达。只要收信的那人还活着,便会立即快马加鞭赶来,助对方一臂之力。
眼下,他处在困顿之中,若求助于纪鋆,想必曾说出那话的纪鋆一定会立刻便赶来。
但燕淮思来想去,倒并不愿意求助他。
难得他们离了天机营,远离了那样的生活,如今纪鋆回了江南,能坐在临湖的酒楼上吹风摇扇,品茗谈笑,日子悠闲得很。他怎能叫自己视若手足的七师兄抛却安定而舒适的生活,转而奔赴遥远的北地同自己一道拼命?
他在回京后过的每一天,都是水深火热的。
继母不想他活着,他偏要费尽心机活下去。
若纪鋆来了,兴许一个不慎就会把命丢在这里,从此连落叶都不能归根。
他还未曾娶妻生子,还有大把岁月可以挥霍,甚至于他亦有他的难处。否则昔日他也就不会也在天机营里过那样的日子,在漫漫黄沙飞舞的天地日复一日地过下去。
短短一瞬,燕淮心里却像是过了足足十数年,看尽了未来的路。
茫茫的岁月长河里,他看到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漫长的生,子孙满堂,得享天伦;抑或是死在少年时,孤冢一座,荒草丛生。
他不能求助七师兄。
燕淮望着窗外绿油油的树,长出一口气。
他搭在窗棂上的手,肤色白皙而细腻,上头却有深深勒痕。指腹间亦有明显的茧子。
那是因为拉弓射箭而留下的痕迹。
弓弦绞在指上,一点点勒进皮肉,磨破了皮,流过血后便结成了厚厚的痂。痂还来不及脱落。便被再次勒出殷红的血来,如此反复,便成了永远消不去的瘀痕。
他还记得,自己拉开的第一把弓是从父亲成国公手中接过的。
那是一把特制的弓,精致小巧,不似武器倒像是孩童把玩的东西。他惶惶拉开,射出人生中的第一支箭,正中红心。
他亦记得,父亲笑了,笑容里含着骄傲跟欢喜。即便那笑意转瞬即逝。但他仍看见了。从此以后,他爱上了那种拉弓射箭的感觉,羽箭离弦而去,在风中呼啸着朝箭靶而去,正中的那一抹红被“噗嗤”一声戳透。
每一个瞬间都那样叫人欢喜。每一次羽箭离弦,都叫他忆起昔日父亲的笑容。
自六岁开始,鸡未鸣时他便起身,直至黄昏时分,柝声初起,他方才小心翼翼收起那把弓。
离开京都时,他失去了这把弓。等到再见到它时。它却静静躺在父亲的棺木中,像代替他在陪着病逝了的父亲一般。
吉祥告诉他,父亲临终之际已病得说不出话来,他想要用这把弓陪葬,却无法言表,身体又虚弱得连抬一下手指的力气也无。更不必说将这些话给写下来。于是他便盯着那只藏着这把弓的樟木箱子看,一直看……一直、一直地看……
这才有人打开了箱子取出弓来。
燕淮有些迷迷糊糊地想,父亲既一直留着这把弓,甚至死了也要带进棺材去,却为何会舍得将他远远送走?
他觉得自己愚得很。不论怎么想,都还是猜不透父亲的真正心思。
窗外夏蝉在撕声力竭地鸣叫着,像在喊着谁也听不明白的话……他的眉头不由微微皱起,拧成了一个川字。
“世子,属下让人去将树上的蝉粘了去。”吉祥端着亲自去煎了的药入内,见他站在窗边紧皱眉头,便以为他是因为窗外的蝉鸣声而烦躁,遂搁下药碗,拔脚就要出门去。
燕淮没有回头,“站住。”
吉祥应言停下脚步,面露疑惑。
“想法子放个我重伤的假消息出去。”燕淮微垂着头,金灿灿的日光照在他面上,映出少年唇角细微的绒毛,眼睑处被长长的睫毛投下了一片阴影。
“世子是想将内鬼捉出来?”吉祥略一想便明白了过来。
燕淮颔首,“不除此人,铁血盟便一日不能知道我的下落。”
这也是他留在这的原因。
谢六爷夫人的陪嫁庄子,谁能想到他会藏在这?即便是他自己想来,也觉得颇为不可思议。
燕淮想着谢姝宁差点抬脚的模样,不由失笑。
吉祥见他忽然笑了起来,眼皮一跳,觉得自己愈发不了解自家主子了。比起故去的成国公燕景,燕淮的心思倒是更加难猜许多。
“属下明白。”他暗自琢磨着燕淮会在谢姝宁这留多久,“世子,那药……”
说着话,他的视线悄悄落在了桌上的那只药碗上。药是他煎的,他放心。但这药却是鹿孔开的,是他配的,吉祥便不敢大意。
燕淮转过身来走到桌边,端起药碗凝视了会,旋即蓦地端起药碗一口气将药汁给喝尽了:“无妨。”
别说他敢确信里头没有毒,就算是有,又能如何,总归他是不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