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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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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闻雷米似泥。惊蛰是农历一年二十四节气的第三节气,蛰是藏的意思,生物钻到地里冬眠叫入蛰,它们在第二年回春后再钻出来活动,古时认为是雷声把冬眠生物震醒的,所以称惊蛰。正月的最后一天了,惊蛰已至。这天,支农时的刘忠国老汉在心里划着,惊蛰都过了这么多天了,该操办农事了。他早早地起床赶街,到南桥尾的肥料种籽门市部选购优良早稻种。他对售货员说:“我要称中国香米的稻种,市场销,又值钱。”售货员解释说:“香米稻种属杂交种,是中稻品种。”刘老汉又说:“中稻种是要的,还迟点时间,当家人的话,我哪有寒钱来补破锅呀,你说对吧,同志哥!我现在要的是早稻种香米,我们每年种的早稻,过去还有街上的人吃点早稻新米粥,现在象买臭狗尿,只能喂猪养鸡,你能有早稻种香米,准能赚大钱,就看你会不会做生意罗!”售货员笑了说:“老人家,赚钱的生意谁不会做啦,就是那个得了五百万元奖的袁隆平不知怎么搞,就是不研究出早稻香米,是成心不让我们生意人赚钱,也不让您黑泥腿赚钱,哈哈。”刘老汉知道他在说逗趣的俏皮话,心想这生意人的嘴巴怎么让阎王爷给的一个样。刘老汉没有时间和他逗趣,还一本正经地说:“过去我们湖区的红米就是好吃,不知怎么搞的,现在绝种了,国家也不安排人来研究,红米为什么好吃,是因为生命期长,日照时间长的缘故,阳光雨露滋润万物呢,所以早稻生长期不如中稻长,所以早稻米不如中稻米好吃。”售货员又笑着说:“您老人家没长后眼睛,要把那红米稻种留在现在,您老定发大财了。”刘老汉又说:“同志哥,你不奚落我了,从古到今,哪有拌块死土的人发财的,不说了,你把你最好的早稻种给我称二十斤。”售货员转身去给他称稻种,嘴里还在说:“现在就有拌死土的人发了大财的,吴村的一人去年种了二百多亩的中稻,赚了快十万喽!”刘老汉用带来的蛇皮袋装好早稻,又让售货员开了包化肥,最后付了一百元钱,几块钱的零头让售货员给抹了。售货员热情地帮刘老汉把肥料搬到河边的小木船上,刘老汉正拿着竹杆要撑开船离岸时,岸边来了仨贫民模样的人喊住他:“喂,老伯,我们想麻烦您一下,搭个便船。”

他抬头望去,见仨人个个面善,不象是游子歹人的,便问:“你们去哪儿?”其中一个小点个子的反问道:“您是桐梓湖村的吧?”其实他已问过售货员。刘老汉耿真地说:“我是桐梓湖的,远着呢!”小点个子的说:“我们正好顺路呢!”他说着向那二人递了个眼色,示意按他说的意思办。刘老汉猜想着,而且是往好处想,他们有点象过去的知青,肯定是来返乡寻旧的,明明是经过打扮了的普通人衣着,但还是少不了大城市里的气质。刘老汉用竹杆撑着船,让他们上船。小点个子的跳上后船马上摇晃起来,刘老汉忙说:“稳住,稳住,船摇人不动!”并使劲地支撑着船的重心,随后另俩人也上船来,刘老汉招呼说:“你们都坐下,就坐在那化肥袋上。”然后,娴熟地撑开船。小木船温驯地摆正到小河中,刘老汉放下竹杆,用双浆作舵作用,使用左力,将船摆过头来,再张开双浆向前划去。小木船在小河的水面上如一片轻叶驶离南桥古镇。刘老汉划浆的姿态是那么的轻盈,仿佛是舞台上的动作,又有那么势不可挡的力量,他见仨人在小声嘀咕着什么,便大声说:“我看你们象过去的老知青,尽管穿着我们普通人家的衣装,看你们的神情,一定是大城市里的人。”那微胖一点,显得很成熟的中年人笑着说:“您觉得我们是老知青,您眼力真准。是的,下乡的空气很新鲜啊,让人陶醉不已呐!”刘老汉婉惜地说:“前几天是惊蛰,按说打个雷,下场雨就好,可偏偏天空晴朗,一片泥香,你们早几天来,不是陶醉还要陶倒呢!你们知道吧,雷打惊蛰谷米贱,今天老天爷闷着,看来马上要发怒了。”小点个子的插话说:“是要打雷了吧?打了雷就风调雨顺,有好收成是吧?”刘老汉皱起额上的沟港说:“去年没有发大水,老百姓的日子过得顺当,不知今老天爷开不开恩。”一直没有发言的生得更清秀的年轻人说:“你们现在的负担不重吧?”刘老汉把目光从远处移向他们说:“这怎么说呢,田亩费达二百,人头费要一百,加起来么三百多。”那年轻人又问:“那一亩田能收多少呢?”刘老汉心中有定数地说:“光种水稻是要赔的,不种赔得更多,我家里还喂了猪,养了牛蛙,就是那种大个头的美国青蛙,前年价钱好,让水冲走一大半,去年价钱还过得去,今年就不知是怎么样的了,现在种田,不象你们下放那阵子,队长喊工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上面说种什么就种什么,一个冬春围湖造田几十亩。现在不行了,粮食卖不出去,特别是早稻不值钱,现在城市的人不怕你们怪的,也刁蛮,糙点的米还不吃,还要吃几块钱一斤的洋香米,你们城里的,可要帮我们乡下人说句公道话,种几颗粮食不容易呀,你们在乡下呆过有感受,要珍惜我们的劳动成果呢!”更清秀点的人忙从提包里拿出个本子,中年人忙瞥了他一眼,示意收下。清秀点的人心领神会地点了下头,便接着刘老汉的话说:“现在不比过去了,观念要变,就说您购肥,总得看哪个店里的货真价实,态度又好,您才买他的是吧!”刘老汉说:“那是的,你不知道,街上的人狡猾,我是过去说的老话,三文钱买烧饼还要看过厚薄,我是不会轻易上街上人的当的。”

他们一路谈古论今地聊着,一晃就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已走了十多里水路,刘老汉这才警醒地说:“哎呀,我只顾和你们聊野白,你们说是顺路,我就要到家了。”仨人看远处岸边又出现了村落,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刘老汉就说:“怎么,不熟悉路了,只看你们下放时,有没有这条河了?”中年人搭讪说:“好象有吧,不过没有这么直,没有这么宽。”刘老汉认为他说得在情理中,就说:“大概是七四年吧,还是一个老区的时候,小公社每个书记一条河,重新又挖的,也作了一条河的劳动上报了,还得亏他们那时大兴开河,要不然前几年的发水,我们可能连家也要淹了,听老辈子说民国二十年的大水,淹死饿死好多人,我的一个小叔子就是那年没的。现在各家各户的,再没有那么大的力量来挖河了。”他接着问:“你们?”小点个子的知道刘老汉要问他们去哪个村,只好反问道:“您是哪个村的?我刚才给忘记了。”刘老汉说:“我是桐梓湖村的,祖辈好多代就迁来了,朱洪武东到江西不留人种,我的祖宗就从江西迁来了,我们这为何都称江西老表,就是这个原因。”中年人灵机一动说:“我的一个同事下放在桐梓湖村,不如我们去老伯的村子里看看走走,回去后以好向老同学有个交待。”那俩人齐声说:“好!”刘老汉也乐呵呵地说:“好!好!”他接着说:“你们是城里来的贵人,到了我们村,一定会给我们带来今年的好运气的,今年一定比去年更有好收成的。”

小船很快靠岸了,小小的浪花在拍击了几下岸坡后,一切便风平浪静下来。他们一一谨慎上岸后,见不到半里路远就有人家。刘老汉插好木桩,系好船绳,然后背上化肥包,提上种谷上岸来,放下后,又返回去将木浆和竹杆也搬上岸来。河面上还停泊了几只木船,河水就是船的家,不会有人盗走的。搭顺路船的仨人很感情地主动帮老伯抬着化肥,提着稻种,刘老汉轻便地扛着木浆和竹杆,向回村落的田间小路走去。刘忠国的那三间旧瓦房坐落在高处的墩台上,屋内简单的桌椅,陈旧而显得很整洁,整个屋子充满着原野的清新气息。三位客人在刘忠国热情的招呼下进屋,放下稻种和化肥,环顾农舍的一切,一下象回归到了远古。没有寰寰繁闹,没有蠢蠢奋争,一切象平平淡淡的静止。刘老汉忙朝内房里喊:“唐婆,来客人罗!”他又到后门探出头去喊:“来客人罗!”随后一花白头发,而很精神的五十多岁的婆子从后门进屋,直直地望着陌生的三人。刘老汉忙介绍说:“我老伴。”又对老伴说:“他们是老知青,返乡来啦!贵客呀!”他老伴唐丽姣,乡亲们都称她唐婆婆,已很少有人知道她叫唐丽姣,仿佛唐婆婆就是她的姓名。唐婆婆去后间房用三个瓷碗倒了开水,一一递给客人,同时抱歉地说:“真不好意思,没有盅子,将就着吧!”刘老汉也坐下后问:“你还记不记得是落住在哪户人家?”中年人正好口渴,为难而没有回答刘老伯的问话,接过碗用嘴吸了一小口,然后果敢地大吞一口,又咕噜咕噜地喝去了大半碗,浓厚的烟熏气味沁入心腑,使他一下子回到三十年前下放在洪湖县乡下的景况中。他端持着茶碗,接着老伯的话说:“村干部中有熟悉过去情况的人么,我们上他家打听打听去。”刘老汉想了想说:“只有老会计年纪大点,叫孝武。那时他可能在搞民兵排长,现在已搞了十几年的会计了。书记、村长换了好几茬,他算是几朝的元老了。”中年人说:“那我们不打扰您了,请您带我们去他家。”刘老汉沉下了脸,不高兴地说:“你这说的哪里话!瞧得起他们当干部的,瞧不起我老百姓群众,你们不去,就在我家,我去找他来,包管我找他他准来,他人缘好,为人老实厚道,话语也不多,再说他要不知道过去的情况,我再替你们去找别人。”中年人说:“好象不是这个地方,是个叫李湖,不知是叫什么的大队。”刘忠国听他这么一说,皱起眉犯愁了。

他们前世今生没有到过这里,人生地疏,长八只眼睛也摸不着方向,只好客随主便,让刘老汉找会计来。难得老伯有这满腔的热情。不一会,刘老汉带着会计刘孝武来了,他们相互招呼后,中年人随便说了个他同学的姓名。刘老汉忙说:“别急,大家都坐下来,慢慢想慢慢说。”众人坐下来,刘老汉又去邻居家借来一条长凳自己坐。刘孝武若有所思地说:“当时的知青中好象没有这么个人,我们村分来了六个知青,还是我用船把他们从街上接来的,我们六个小队,一队一个。”他又转向门槛边坐着的刘忠国说:“你们家好象有工作队住,所以没有安排知青。按说你家也是贫苦农民出生,是够条件的,他们都被安排在思想红的户子,政治上可靠的户子。”刘老汉听得明明白白,自家也算是思想红的,当时是公社张书记在家里住着。这么多年听说张书记到县里当大领导了,也没得那个闲功夫去巴结。刘老汉一种自豪感象天空中的流星,灿烂即逝,又在心里叹息,红有屁用,红又不能卖钱,又不是古懂,现在穷了才是最要命的,不然,也用不着让儿媳都外出打工流浪去了。其实,打工也不是坏事,墩台上有百分之三十的户子盖了新楼房,就得亏了打工挣来的血汗钱。当然,刘孝武家是去年秋盖了新楼房的,他家没有人外出打工,也没有祖宗留下的财宝,他是搭这么多年当会计的光。中年人在不经意中寻找话题:“你是会计,算得上是内当家,现在村里的日子还过得去吧?”刘孝武慢悠悠地说:“反正就都一个样,村里没企业,光靠找农户逼几个。”他望了下刘忠国的表情,把要说的难听话咽了下去,换了语气说:“农户也难,年轻的都跑出去打工了,村里近几年亏空七十几万,如果把农户差欠的除开,两品还空个三十几万,现在的税费真不好收,听说有的村为了收税费,书记听了话,哎了气,老婆喝药水寻了短路,说是陶家村的吧,年前,县里的书记还专程去慰问过。”刘老汉当着外人逞能地说:“我还是很的规矩的吧,去年的一千三百五分文不少的交了,还是有狠的人不交的,也不敢把他怎么样,告乖人啦!不过,你们当干部的也应节点约,那都是花的老百姓的血汗钱,人家为什么不交款,有的是赖皮,也有的是心里不平啦!我不是儿了寄了钱回来,我有屁法,我二亩多的中谷全交了还抵不到。”刘孝武见三位外人听得目不转眼的,就说:“老哥子,不平的多着呢,家丑不可外扬,让客人听了见笑。”小点个子的说:“我们这次返乡,就是要了解你们的实际情况,不妨多说说,让我们有所收获,以不枉来一趟。”中年人说:“没有什么忌讳的,我们又不是外国人,聊聊家常,加深我们间的了解和感情,有何不可?”

大家聊着聊着,时光一晃就过去了,天色黯然了下来。中年人起身告辞,那两人也起身告辞。刘老汉望了望乌云遮盖的天空,忙起身挽留他们说:“马上有大雨,你们不嫌弃的话,就委屈在我家住夜,反正儿子媳妇不在家,有地方睡,只是生活差点,条件差点。”刘孝武见仨人执意要走,刘忠国横蛮要留,从中劝解说:“我看这样,你们知青是难得返乡的,人不留客天留客,我和支书去说说,招待费记着,再由村里给你结帐。老哥子,你说要得吧!”刘忠国横了他一眼,世诲地说:“别把人看小气了,这样难得来的稀客,几餐饭我还是招待得起的。再说我吃什么,他们吃什么,回味一下从前的下放生活,我不能损公肥私,落话柄人家说。”那三人听了老位老汉的对话,应得不应沾老百姓一滴油,更应该离开。中年人说:“人亦留客天亦留客,主顺客为敬。春雨要落个十天半日,我们就得困在这里了,再说我们的假期就几天,单位上的工作不能耽误。”刘老汉又说:“你们不是来返乡的么,连住户都没有找到相认,不是白白辛苦了趟。不行,今天你们在我家住,明天一早我带你们去周围的几个村去找找,只要心诚是一定能找到的。”小点个子的笑着说:“我们已经找到了,您刘老伯,还有你会计,不是我们过去的住户胜是住户,我们已经心满意足了。”还是刘孝武出来解交说:“老哥子,既然他们诚意要走,我们再怎么留也是留不住的,不如让他们早点赶路,要真下起大雨,让他们淋湿了,那是我们好心办成坏事了。”刘忠国见刘孝武不停地向他眨眼睛,也不好再说什么,眼睁睁地望着他们三人踏出门去,走下墩台,消失在黑压压的天地之合的缝隙里。忽地,云层里被晶亮的电闪划破,接下来是“轰隆”的一声炸雷,炸雷过后天边还在扯闪,还在酝酿着磙磙的地雷声。唐婆婆已赶到门口来,啧啧不休地说:“糟了,糟了,他们一定要碰上大雨了,老头子,不该让人家这时候走了,等大雨下过再让他们走就好了。这里隔街区还有那么远,要淋透的,要生大病的。”唐婆婆在责怪老头的时候,刘孝武已经不声不响地走了。刘老汉忙大声喊:“孝武,孝武,你来,来!”刘孝武转过脸说:“老哥子,要下大雨了,是留我吃酒席怎么的?”刘老汉见他不回头,还要离去,便说:“我有话问你,你刚才老向我眨眼睛是什么意思?”刘孝武见刘忠国心眼太直了,还不明白什么意思,就回到他的屋檐下大门口,炫乎地说:“老哥子,不是我又说你的呀,你真是个死脑筋,他们真是老知青,谁证明?你看了介绍信?都没有。我看八杆子他们就不是,说不定是哪个牢里跑出的逃犯。你不知道前些年“两王”杀人后遭全国通缉,躲进深山野林里,不知道东郭先生和狼,农夫和冻僵的蛇,我小孙子都知道。”刘忠国说:“我看他们不象狼,也不是蛇。”刘孝武更眉飞色舞地说:“你见过坏人额头上贴的有字吗?他们根本不是返乡的,连哪个村哪个住户都不记得,也不深查。现在虽然不讲阶级斗争了,可社会也不安宁,你要多动脑子,警惕警惕些,要下大雨啦,我不和你多说了,我的话会得证实的,让他们到人家村里去日本鬼子进了庄吧。”刘忠国没有再在意他的话,而是仰望苍天,心中暗暗祈祷:老天爷开恩罗,迟阵子再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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