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何心隐冷笑着说:“你二人要置在下与翠娘、媚娘、婉娘三位小娘子并我等九族于死地,不妨前去。”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浑身猛地一震,刚刚迈出去的腿无力地落了下来――他们两人党附顾?倡议立君以贤,并为此四处奔走,多方游说士子儒生弃“益”拥“辽”,早就已成为新明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以前新明朝廷碍于拥“辽”派强大的武力后盾而不敢轻举妄动,如今既然要公开摊牌,一举解决心腹大患,两人只怕万难难逃此劫。何心隐身为新明朝廷的职官,冒着天大的风险来给他们通风报信,已是犯下了不赦之罪;而王翠翘及柳氏姐妹显然不但已知情,而且分明是在为他们把风,算是何心隐的同犯,要连坐而死。
初幼嘉顿时犹豫了,将征询的眼光投向张居正。
张居正也明显地犹豫了一下,随即咬了咬牙,冲何心隐跪了下来。
何心隐大惊失色,忙说:“太岳快请起来!有话只管直说,愚兄必定洗耳恭听。”赶紧伸手要将他搀扶起来。
张居正却挣扎着不肯起身,哽咽着说:“柱乾兄甘冒斧钺,义救弟等,弟等纵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之于万一。当此忠节死义之时,弟等不敢以私情苟且国事,惟请柱乾兄恕罪!”说着,他强要叩下头去。
初幼嘉明白过来,也跟着他一起跪下,向何心隐行叩拜大礼。
何心隐急得面红耳赤,说:“两位贤弟不可如此,不可如此……”
何心隐一人之力拉不住他们两人,赶紧侧身避让。但是,无论他往哪边回避,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都随即移动身子,将头朝向他。情急之下,何心隐也只得给他们跪了下来,叩头回礼,说:“若为他故,愚兄定不敢以一身之荣辱死生,阻挠两位贤弟为家国尽忠死义。只是依愚兄之见,无论拥‘益’抑或拥‘辽’,非关家国之安危、社稷之存续,更非关礼教之兴衰、万民之死生,两位贤弟不必耿耿于此,更不必当之为关乎忠义节气之事,是故愚兄万难从之,祈请见谅。”
迎着两位好友疑惑的目光,何心隐恳切地说:“靖难大业,合则两利,分则两伤。此中道理,虽愚者亦能知晓。何况国事败坏到这种地步,江南士人君子之辈,尤其是贵地楚省与鄙乡赣省之人仍旧不思和衷共济、共谋国事,却为名分纷争不休,弄到势成水火,交煎不绝之地步。你们说说看,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初幼嘉抗辩道:“那……那是你们拥‘益’之人不以靖难大局为重,贪栈恋位,竟以斧钺加之于士人君子……”
何心隐说:“平心而论,今次拥‘益’者为保大位,竟以刀兵相向,自是干犯纲常大义、祖宗成法!但以两派争执如此之烈,设若定议立‘辽’,拥‘益’者势必心怀惊惧,难以自安;而拥‘辽’者又岂能容愚兄这等拥‘益’之人苟全性命!是故辽藩不拥兵进京便罢,一旦起了夺嫡自为之心,立亲立贤之纷争便无可避免。而纷争一起,无论益藩、辽藩孰胜孰败,江南士林是必陷入分裂互斗之格局,留都朝野上下也便永无宁日了……”
说着说着,他突然爆似的大叫起来:“礼法写于《皇明祖训》之中,《皇明祖训》高悬于庙堂之上,但那些高居庙堂之上的天潢贵胄、衮衮诸公,有谁会真正在乎这一纸空文?!当今皇上悖行新政,凌辱士林,这自是不对;但江南那些藩王宗亲、勋贵重臣,在他们的眼里,只有自家官秩爵位、荣华富贵,哪还有什么纲常大义、祖宗成法?谁又真的是为了维护纲常大义、祖宗成法,才决意起而伐之?一俟占据南都,不从整军北上靖难,清君侧,正朝纲;反而为了自家名位先自闹将起来,南都官绅百姓死伤无算,连太祖高皇帝洪武初年修建、驻跸数十年的紫禁城也被一火焚之!这且不论,兵乱之后,南都那些勋臣贵戚捧出益王监国,以伦以序,江南诸藩之中以他为长,立他合乎礼法祖制,南都官场士林也总算是安定了下来。可你们那位顾公又骤然兴起弃‘益’拥‘辽’之议,诡言立贤,意图谋取定策之大功,致使南都纷争再起,人心摧折,士林裂变,至于此极。若论及名教祸变,实较之新法乱政远胜百倍!试问靖难大局,何以维系?中兴之业,尚有何望?”
最后,已是泪流满面的何心隐咬牙切齿地说:“食肉者尚且如此,我辈士人君子为何还要死抱着那些纲常大义、祖宗成法不放?你二人决意以身殉之,更有何用?!”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都怔怔地看着几乎陷入疯狂状态之中的何心隐,再也说不出话来……</dd>